我的眼睛突然睁开了!而且从没有这样明亮。她在喘气,我也在喘气。我们的脸都红得厉害。我有许多话要告诉她,说不出来,想咽唾沫润润喉咙,口腔里榨不出一滴水。轰隆轰隆的螺旋桨声压在我俩的头顶上。
有话快一点说出来吧,也许一分钟后,我们都要死了……要是那样,说出来又有什么用呢?
时间在昏热中过去。我没有死,也没有说什么。我拿定主意,非写一封信不可,决定当面交给她,不能让第三者看见。钟声悠悠,警报解除,她走了,我还在坑里打腹稿儿。
出了坑,才知道敌机刚才低飞扫射。奇怪,我没听见枪声,想一想,坑里飘进来那些槐叶,一定是枪弹打落的。第二天,校长和家长们整天开会,谣言传来,说敌机已经在空中照了相,选定了下次投弹的地方。前线的战讯也不好,敌人步步逼近,敏感的人开始准备逃难。
学校决定无限期停课,校长打算回家去抗战,当然带着女儿。这些可不是谣言。校长为人太好了,我有点舍不得他,当然更舍不得红头绳儿,怏怏朝学校走去。我已经写好了一封信,装在贴身的口袋里发烫。一路宣着誓,要在静悄无人的校园里把信当面交给她……怎么,谁在敲钟,难道是警报吗?
——不是,是上课钟。停课了怎么会再上课!大概有人在胡闹吧……我要看个究竟。
学校里并不冷清,一大群同学围着钟,轮流敲钟。钟架下面挖好了一个深穴,带几分阴森。原来这口钟就要埋在地下,等抗战胜利再出土。这也是校长的主意,他说,这么一大块金属落在敌人手里,必定变成子弹来残杀我们的同胞。这些同学,本来也是来看校长的,大家都有点舍不得他,尽管多数挨过他的藤鞭。现在大家舍不得这口钟,谁都想多听听它的声音,谁也都想亲手撞它几下。你看!红头绳儿也在坑边望钟发怔呢!
钟要消失,红头绳儿也要消失,一切美好的事物都要毁坏变形。钟不歇,人不散,只要他们多撞几下,我会多有几分钟时间。没有人注意我吧?似乎没有,大家只注意那口钟。悄悄向她身边挤去,挤两步,歇一会儿,摸一摸那封信,忍一忍心跳。等我挤到她身后站定,好像是翻山越岭奔波了很长的路。
取出信,捏在手里,紧张得发晕。
我差一点晕倒。
她也差一点晕倒。
那口大钟剧烈地摇摆了一下。我抬头看天。
“飞机!”
“空袭!”
在藤鞭下接受的严格训练看出功效,我们像野兔一样窜进槐林,隐没了。
坐在坑里,听远近炸弹爆裂,不知道自己家里怎样了。等大地和天空恢复了平静,还不敢爬出来,因为那时候的防空知识说,敌机很可能回头再轰炸一次。我们屏息静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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