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月谈记者 李惊亚
“在远古岁月,是远古时候,哈珈生哈泽,哈泽生哈翟,哈翟生迦甾……”
当苍凉的《亚鲁王》在麻山深处响起,一个生命远去了。然而,这片土地上的生者虔诚地相信,在神秘的唱诵中,消逝的生命可以循着祖先的足迹长途跋涉,走向天宇、高山、平湖、草原,最终抵达祖先生活的天地。
口口相传上千年的《亚鲁王》,是一部苗族英雄史诗,2009年一经发现,被原文化部评为“中国十大文化发现”之一,列入中国民间文化遗产抢救工程重点项目,2011年列入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名录,被称为古代苗族百科全书。
在现代文化不断叩击下,曾经荒凉封闭的山门洞开,莽莽群山间翻滚起信息洪流,唱尽西部方言区苗人沧桑的口述史诗将何去何从?是湮灭在现代浪潮中抑或涅槃重生?
灵魂吟唱,循着祖先的方向
麻山位于贵州6个县的交界地带,这里的山脉怪石林立、奇峰丛丛,是“一川碎石大如斗”的喀斯特王国。旧时不通公路,形成了以山寨为中心的生活方式,几乎每个寨子都有几名为寨人做法事的歌师,可音译为东郎。
在地处麻山腹地的安顺市紫云苗族布依族自治县猴场镇打哈村,75岁的东郎陈兴华每次主持葬礼仪式,都会身着藏蓝色麻布长衫,头戴草编的“冬蓬”,手执铁质长矛,一袭古代武士装扮唱诵亚鲁史诗。眼前的棺椁上,摆放着糯米饭、火草、烟叶、草鞋等,那是亲人们为逝者准备的“行装”。
“我们麻山苗族人的葬礼必唱亚鲁史诗,讲清楚苗族的历史、家族的历史和亡人的归宿,这样亡人才能骑着战马,带着干粮,沿着英雄先祖作战迁徙的漫漫长路,回归故乡与祖先团聚。”陈兴华说。
唱诵《亚鲁王》的“东郎”
陈兴华做东郎已有50多年。在他的少年时代,村里人都向往东郎这一神圣的职业,在他们心中,学唱史诗就像学讲话一样重要。陈兴华16岁开始,先后拜了三位师父学唱亚鲁史诗,20岁便成为小有名气的东郎。
他综合三位师父唱诵的亚鲁史诗内容,形成了超长篇幅,积累了丰富细节,每次唱诵都会赢得赞赏。“亚鲁王带家园破碎的族人走上千里征程,亚鲁王领饱经战乱的家族走过百里长路,孩儿哩孩儿,娃儿哩娃儿……”
陈兴华在当地各苗寨主持的葬礼仪式不计其数,每唱到因战争所迫辗转迁徙的段落,婉转叹息,如泣如诉,听者的眼中也泛起泪光。
安顺市文化广电旅游局副局长任蔓仍清楚记得自己第一次听到亚鲁史诗的情形。那是2013年,在紫云县一个偏远村寨的祭祀仪式上,一位年迈的东郎跪在地上,朝着太阳升起的地方虔诚地唱诵。“我听了10分钟就哭了,虽然并不懂他在唱什么。”任蔓说,“那个调子非常古朴沧桑,感觉充满了对故乡和过往的怀念之情。”
千万次邂逅,换来惊鸿一瞥
麻山是贵州有名的贫困山区,过去这里考上大学的孩子不多,杨正江是其中之一。2002年,杨正江考入贵州民族学院(现为贵州民族大学)的中国少数民族语言文学专业,从那时起,他常常独自在漫山遍野长满巴茅花的麻山行走。
他发现,麻山地区还有很多东郎在唱诵。只要听说哪里有苗族葬礼,他都会赶去,静静坐在一旁,彻夜聆听唱诵,学习使用苗文来记录和研究。
毕业后,杨正江被分配到紫云县的乡镇工作,2009年借调到县文化馆做非遗普查,正式踏上解码这些神秘唱文的旅途。
“陈兴华听说县里正在收集整理亚鲁史诗,激动到流泪,他主动找到我们,整整唱诵了4天。”杨正江说。他和普查组同事走访了40余位东郎,将他们的唱诵全部录音、整理并翻译。
“在西部方言区,苗族人在生活仪式或葬礼仪式上的唱诵,反复提到一个词,根据各地不同土语发音,可音译为央鲁、耶鲁、杨路、亚努等,经过田野调查得出结论,这是指一个人,以英雄祖先形象贯穿全诗,后来统一称为‘亚鲁王’。”贵州文化学者、中国民间文艺家协会顾问余未人说。她长期关注并指导《亚鲁王》的普查和申报工作。
同样关注此事的还有著名文化学者冯骥才。得知贵州麻山地区发现一部长篇英雄史诗,他所在的天津大学派出一个团队奔赴紫云,同时,中国民协决定给予必要的研究资助。
祭祀亚鲁王仪式
据专家判断,史诗《亚鲁王》所传唱的是西部方言区苗人的迁徙与奋斗史,主角亚鲁王具有深谋远虑、英勇豪迈、开拓进取、有情有义又狡黠智慧的特质。由于古代苗族没有文字,千百年来,亚鲁王通过东郎的吟唱,有血有肉存留于世,史诗涉及历史、民俗、节日、婚嫁、饮食等方方面面。
冯骥才在《发现<亚鲁王>》一文中写道:《亚鲁王》清晰呈现出苗族这个古老民族的由来与变迁的全过程,活生生见证了中华民族在上古时代相互融合的曲折进程。它的发现是当代文化遗产抢救的重大收获。
2012年,《亚鲁王》出版成果发布会在北京人民大会堂举行,千年英雄史诗走出大山。
口述古歌,何去何从
《亚鲁王》不是人人都能学,也不是在任何时间地点都能唱诵。习艺者年轻时要通过虔敬的仪式拜老东郎为师,传授只能在每年农历正月和七月进行,习艺者跟着师父去参加葬礼,聆听唱诵并用心记忆,需要几年甚至十几年才能出师。而现在,传统的传承方式显然已不合时宜。
2012年,《亚鲁王》第一部成果出版发布会在北京人民大会堂举行
虽然陈兴华的徒弟已有上百人,但真正面授的屈指可数。“他们很多人都在外面打工,有些我从来没见过。”陈兴华说,他把自己的唱诵录音发到徒弟手机上,供他们学习,有问题再电话沟通。“时代不同了,传授方式也要与时俱进。”
麻山过去几乎与世隔绝,文化能保持原生态,这几年随着水电路和通讯等基础设施越来越完善,新的生活方式涌入大山,外出打工的人也越来越多,《亚鲁王》原有的生存土壤受到冲击。
“如果没有可持续的抢救措施,这部史诗的未收集整理部分,将很快湮没于现代文化的汪洋大海中,难觅踪影。”余未人说。实际上,紫云县近年来对《亚鲁王》非遗保护着力甚多。2009年成立的亚鲁王工作室,2012年升级为紫云县亚鲁王文化研究中心,目前有工作人员17人,他们带着摄像机、录音设备长年行走于麻山收集素材,为普查的1778名东郎建档案,在全县建立26个《亚鲁王》传承基地,通过开展“东郎大赛”等活动鼓舞传承人信心。目前,《亚鲁王》第二部的收集整理工作已经完成。
“通过这些年的努力,《亚鲁王》保护传承在紫云已形成共识。”杨正江认为,《亚鲁王》流传于贵州麻山地区及周边十几个县市,在川滇桂等省区的西部方言苗族地区也有流传,但目前在做的只有紫云一个支系的收集。
“既懂西部苗语又懂汉语的人非常少,这是目前保护工作面临的最大难题。”杨正江说。
“《亚鲁王》这样的口述古歌严重濒危,存在已接近‘尾声中的尾声’,它的保护难题一定程度上反映了民间文学类非遗保护的共性问题。”贵州省非遗保护中心主任龙佑铭建议,国家应进行更加彻底的普查和存录,通过扩大保护基础、增加保护力量等方式,对濒危的民间文学宝库进行抢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