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明清再见到女儿凤娃子的时候,已经是24年以后。
丢孩子那年,他26岁,再见时,女儿已是自己当年的年纪。
2018年4月3日,记者、志愿者以及看热闹的群众把成都东郊的现代新居小区挤得水泄不通,半月谈记者陪着从吉林磐石远道而来的康英(王启凤)走下车,立刻就被汹涌而来的人潮吞没。在无数人的簇拥下,泣不成声的王明清夫妇俩紧紧抱着失而复得的孩子,久久不愿松手,任世界喧嚣,无人能够打扰。
从2017年开始跟踪成都网约车司机王明清夫妇找孩子的故事,到2018年4月团聚,不到一年的时间里,记者采访过他多次,也亲身参与过大海捞针般的寻找。
王明清: 我永远都忘不了1994年1月8日那天,女儿王启凤差10天就要满4岁了。
那时候我只有26岁,我们农村人结婚早,生下女儿王启凤的时候我还是毛头小子。两口子老家在资阳农村,光靠种地太苦了,我们想给娃娃更好的生活,就跑到成都来做点小买卖,在九眼桥卖水果。女儿跟着我们受了很多苦,吃没吃过好的,穿也没穿过好的,连玩具也没有给她买过。
那几天成都一直在下雨,下午5点多雨停了,我们就把水果摊重新摆上了。我们卖水果的时候,凤娃子就在边上玩。可能是刚刚下过雨的缘故,水果摊上人特别多,我们两口子都快忙不过来了。老婆让我去换个零钱,她来招呼买主,结果我才一转身,凤娃子就不见了。
半月谈记者:最初的那些日子你们是怎么度过的?
王明清:我们两个先是把九眼桥的桥上桥下都找了个遍,又跑到派出所报了案。亲戚朋友把各大车站都找遍了,什么都没有。她妈妈的嗓子都喊哑了,她是边喊边哭边找。到了晚上,一点消息都没有,我们想,娃娃肯定被抱远了。第一个晚上,我搂着她妈妈,两个人在床边坐了一夜,都没法睡……
我每天都骑自行车去儿童福利院。因为我担心自己前脚走,她就被好心人送来了,这样来回跑了一个月,后来彻底绝望了。老婆每天都哭,整栋房子都是她的哭声。房东希望我们搬到别处去。
到处贴寻人启事、报案、登报,很快积蓄也花完了,人也脱了形。凤娃子丢了,我们的魂就丢了。
半月谈记者:后来是怎样振作起来的?
王明清:表哥看到我们那样,把我狠狠说了一顿。他说不能为了找孩子,连自己的生活也不要了。将来凤娃子回来,肯定不愿看到父母悲惨。我想,我是男人,家里的顶梁柱,我不能垮,还是要打起精神。
我回成都之后就买了辆人力板车送蜂窝煤,一边下苦力,一边找凤娃子。好几次在路上,我看到有小孩像她,丢下车和蜂窝煤就跑去看。有人劝我离开这个伤心地,去外地打工,我都不愿意。她是在成都丢的,我就一定要守在成都。她丢的时候太小,没有办法自己找我们,将来长大了,她如果还记得起九眼桥,回来找我们,我一定要让她找得到。
半月谈记者:有没有做过最坏的打算?有过想放弃的念头吗?
王明清:一直都很担心,凤娃子比较调皮,万一抱走她的人不喜欢她、对她不好怎么办,她生病了会不会有人照顾她,会不会挨打、挨饿?这些我都想过。我一直都相信她还活着,都说有血缘关系的会有心灵感应,我一直相信她活着的。只要那种感觉在一天,我就不会放弃。
我和她妈妈经常梦见她,心里很清醒,知道是梦,担心醒得太快了,小心翼翼地做那些梦,怕她突然就不见了。
半月谈记者:你们夫妇俩后来还生了两个孩子?
王明清:是的,儿子是1995年8月出生的。生儿子的时候,我们想,有个孩子,生命总能有些寄托吧。但是找凤娃子这一点信念,自始至终都没变过。
生了儿子之后,就有一些闲话了,说我们当初是嫌弃女儿,故意把凤娃子送给别人了。这些话真是比刀子还伤人。我们心里有气有委屈发泄不出去,只能冲对方来,经常为些小事吵架,有时候吵得厉害了,我们也都提出过离婚,但是一转念想,我们要是离婚了,怎么一起找王启凤呢?
儿子很调皮,我说实在话,也是对不起他,可能心里一直觉得亏欠凤娃子,对他就很严厉。2004年,我们生了小女儿。虽然家里穷得叮当响,但是我就要让那些说闲话的人看到,我王明清不是重男轻女,我从来没有嫌弃过女儿,我能凭自己的双手把他们都养活!
弟弟妹妹都知道他们有个姐姐,他们也答应过我,如果有一天我和老婆都不在了,凤娃子还没找回来的话,他们还要继续找下去。
半月谈记者:这20多年,是怎么过来的?
王明清:这些年,我开过“野租儿”(黑车),老婆开“火三轮”,跑车接触的人多,我们把寻人启事贴在车上,希望更多人看到。后来有了网约车,2014年我就开起了优步,2015年转成开滴滴。我一天要跑十四五个小时。从2014年到现在,跑过1万多单,拉过上万个乘客,我把自己的故事也讲了一万多遍,希望靠这些乘客帮我把女儿找回来。
可以说,每一分钟都在想。她上大学了吗?谈恋爱了吗?她嫁人了吗?如果她没有丢,我会亲手把她的手放在一个可靠的男人手里,我特别想看看她穿上婚纱的样子。她爱的人对她好不好?她会不会已经有小宝贝了?小宝贝知道外公外婆在挂念他们吗?
为了找娃娃,我学会了上网。发现全国各地还有那么多家庭都和我一样在承受这种痛苦,我们就相互抱团取暖。大家在网上交流信息,也扩散消息,但是这个面还是很窄。
半月谈记者:有没有让你印象特别深刻的事?
王明清:太多了。我拉过一个乘客,小伙子告诉我,他是抱养的,可他不敢去找亲生父母,怕一旦去找了就会伤害到现在的家庭。我最怕凤娃子也像他那样想,所以劝了他很久。其实,做父母的,最舍不得就是让儿女为难,对于我和她妈妈来说,只想知道她在哪里,只想见见她,再抱抱她,跟她说声爸爸妈妈对不起,把她给弄丢了。我不会打扰她的生活,只想让她知道,我们从来没有放弃过寻找她。
2015年,一个乘客妹子听了我的遭遇后要了我的电话,不久我就看到《华西都市报》的报道,我才知道她是个记者。
有一位姓方的兄弟,是开文印店的,他专门从达州的渠县,把他免费帮我制作的近万张卡片、海报、车贴带到了成都。我想给钱,他对我说:“如果收你一分钱,你就把它取下来,我们永远不是弟兄。”
也遇到过坏人,我被好几个人骗过。起初说帮我联系电视台,后来又让我不断地给他打钱,说能告诉我孩子的线索。我意识到是骗子后,骗子又反过来污蔑我,说我是以找女儿为名来骗钱,还有人盗用我的头像去微信群里找人借过钱。这些挨千刀的,我真的很恨他们,利用我的痛苦去行骗,他们不得善终。
王明清夫妇寻女的故事被报道后,越来越多的人加入帮王明清寻找女儿的队伍。虽然王启凤依然杳无音讯,但王明清坚信,有朝一日,她会出现。微信朋友圈里,王明清依然日复一日地发着寻女的消息。
王明清:今年3月初,我接到一通来自吉林磐石的电话,一位名叫康英的女孩,说她小时候就生活在安岳县,养父在她很小的时候就去世了,养父一直没有结婚,她是由奶奶和伯父养大的,她前几年在山东打工的时候认识了现在的丈夫,跟他回了吉林老家。她怀疑自己就是王启凤。
自从我在网上发布寻人启事以来,至少有20个女孩联系过我,我已经习惯失望了。当这个女娃把照片发给我的时候,我一下子就激动了,有种说不出来的亲切感。
那期间,我们每天都会联系她。每天早上醒来第一件事就是在微信上问候她:吃饭没有,睡得好不好?就像父母关心女儿一样。有时候我觉得自己太啰唆了,怕打扰她的生活,但又忍不住。自从她出现,我心情都变得轻松了很多。我也很担心,会不会跟前面10多次一样,DNA比对不上。我暗下了决心,即使她不是王启凤,我也要跟她认个亲,因为感觉太亲切了。
经过10多天的等待,DNA比对结果出来了——康英就是王启凤。当我们拿出比对结果的照片给夫妇俩看时,王明清的妻子刘登英喜极而泣:“硬是比对成功了。”旁边的王明清一边抹着热泪,一边拍着妻子的肩膀说:“不是硬是,是真是。”
王明清:当时我脑袋里嗡的一声,激动得话都说不清,和她妈妈抱在一起大哭了一场。那天,我把24年的眼泪都哭出来了。
24年了,孩子终于找回来了。24年的苦、受过的折磨,我都值得了。凤娃子说她4月3号回来,我们根本睡不着觉。太激动了,太激动了……我马上发了一条朋友圈通报这个特大好消息。为等这一天,我情愿用阳寿来换。
半月谈记者:未来一家人有什么打算?孩子会回来和你们一起生活吗?
王明清:未来的事情,我让她慢慢考虑。孩子现在有自己的生活方式和家庭,作为父母肯定希望一家人生活在一起,但是我们不会去左右她的想法,尊重她的一切选择。(半月谈记者:吴光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