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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山远:语言的能力

2019-03-27 09:42
来源:半月谈网

语言很奇妙。有的人,因为对方一句话,从此爱上对方,死心塌地。有的人,却始终在等待一句让自己爱上对方的话,但是一直没等到。情圣,永远是会聊天的人。

大唐玄宗年间,书生崔怀宝在踏青时邂逅宫廷第一弹筝高手薛琼琼,心生爱意,作词一首,托人献给美女。美女瞬间被打动,毅然与崔怀宝私奔了。这首词写的是:

“平生愿,愿作乐中筝。得近玉人纤手子,砑罗裙上放娇声,便死也为荣。”

有些类似当代王洛宾那首《在那遥远的地方》,为了跟美人在一起,愿意变作一张筝,或者一只小羊。

人跟人真的不一样:有的人,几十年稀里糊涂、神经粗大,拥有渡边淳一所说的钝感力;有的人,一生精明,目标确定后,唯恐走错一步路、说错一句话。但是,总有一句话能够击中一个人的心,即使这颗心再粗糙,也会被语言找到缝隙,直抵内心柔软处。

公元505年,一介武夫陈伯之居然被一段话打动,率八千人归降。这段话很著名:

“暮春三月,江南草长,杂花生树,群莺乱飞。”

当时是南北朝的混乱岁月,南朝梁武帝派兵北伐,与北魏大将陈伯之对峙。陈伯之本是南方人,后来叛逃到北边。眼看血战在即,南朝遂安排丘迟写信招降。丘迟以文采著称,写就一篇《与陈伯之书》,没多久,陈伯之就投降了。史载,他被信中描写南方风物的那16个字深深打动了。

陈伯之恶少出身,小时候身上总带把刀,四处游荡,看到别人家的稻子成熟了,就偷偷去割。稻田主人发现后,斥责他:“小孩子不要动我的稻子!”陈伯之无赖地回答:“你的稻子这么多,割一担有什么要紧?”稻田主人准备捉住他,陈伯之就亮出刀子,作势欲刺,说:“小孩子就是这样!”稻田主人被吓跑了,于是他慢慢挑着稻谷回家。长大后,他做了强盗,后来从军,打仗勇敢,慢慢混出头了,却还是流氓无赖的底子。但就是这样一个人,也会被一段充满文采的话彻底打动,诚如法国大文豪雨果所说:“语言就是力量。”

中国的春秋战国时代,有一群把语言的力量发挥到极致的牛人,靠三寸不烂之舌混成了高级干部。他们的职业叫“说客”,周游列国,跟君王聊天,或劝进军,或劝退兵,往往都能奏效。这种聊天是卓有成效的,说客们可不是陈胜、刘邦、朱元璋面前的农民,他们都是出色的演说家、外交官、心理大师兼表演艺术家,直接影响当时的风云变幻。

有个叫唐雎的牛人,被安陵君派遣出使秦国。安陵国是个小国,秦国久怀觊觎之心,企图威逼利诱,不战而得。秦王面对唐雎,完全不把对方放在眼里,一派你不配跟我聊天的架势,威胁要出兵灭掉安陵国。唐雎怒了,发表了一段著名的演讲:

“此庸夫之怒也,非士之怒也。夫专诸之刺王僚也,彗星袭月;聂政之刺韩傀也,白虹贯日;要离之刺庆忌也,苍鹰击于殿上。此三子者,皆布衣之士也,怀怒未发,休降于天,与臣而将四矣。若士必怒,伏尸二人,流血五步,天下缟素,今日是也。”

这一番话,排山倒海,气势逼人,秦王给镇住了。类似唐雎这样的人,还有很多。所以刘勰在其名著《文心雕龙》里这样感叹:“一人之辩重于九鼎之宝,三寸之舌强于百万之师。”

值得一提的是,唐雎跟秦王并非文绉绉地聊天,他连珠炮一般地向秦王抛出一串排比句时,还辅以“挺剑而起”的动作,秦王心慌了。

聊天的环境很重要。情人在彩霞满天的海边求爱,自然比在嘈杂的菜市场里成功率要高得多。后人考证过,陈伯之是个文盲,他不识字,又怎么会被“暮春三月,江南草长,杂花生树,群莺乱飞”所打动呢?原因是:给他读信的人读得声情并茂。古人讲究声律,苏东坡曾说过:“三分诗,七分读耳。”

关于聊天,后人更精确地总结出一个著名的公式:信息沟通效果=7%的言辞+38%的语音语调+55%的表情动作。遥想当年,应该是南北朝最著名的主播,酝酿了半天感情后,抑扬顿挫,热泪盈眶,在陈伯之面前念了那封信。

聊天交流,是需要很高技巧的,像高明的文书,把“屡战屡败”改成“屡败屡战”,感觉就完全不一般了。文字还是那些文字,但不同组合,效果迥异。

清代笔记小说《不下带编》曾记载了这么一个故事:明朝嘉靖皇帝召太医令徐伟诊脉,徐伟进殿后匍匐膝行,见皇帝坐在小床上,龙衣拖到地上,不敢继续向前爬,奏道:“皇上龙衣在地上,臣不敢前。”嘉靖帝马上拉了拉衣服,伸出手腕让徐伟诊脉。诊脉毕,徐伟回到值班室。皇帝下诏内阁重赏徐伟。徐伟见到诏书,惶惧失色,庆幸自己拣了一条命,以为有神灵在暗中保佑!

因为,诏书是这么写的:“伟适诊脉,称衣在地上,足见忠爱。地上人也,地下鬼也。”也就是说,如果徐伟刚才不是说“衣在地上”而是说“衣在地下”,那就等于骂嘉靖皇帝是“鬼”了。嘉靖皇帝可不是什么好侍候的主,多疑,严苛,又迷信,所以徐伟吓出一身冷汗。

语言既是力量,同时又“祸从口出”,古今中外,都对如何说话特别讲究,既要通过语言来表现自己,又担心言多必失,惹来大祸,比如中国民间流传的“逢人只说三分话”“不要跟陌生人说话”。古埃及文献中也有这样的告诫:“恰到好处地说话是世上最难掌握的本领,谁驾驭了它,谁就能从中受益无穷。”

恰到好处地说话,难度太高了,所以很多人选择少说为妙。清朝乾隆、嘉庆、道光三朝元老曹振镛,用六个字概括了他毕生奉行的信条及官运亨通的诀窍:“多磕头,少说话。”并且以此教导其门生、后辈。他确实做官做得稳若泰山,皇帝也满意,他死的时候,道光帝还难过得哭了,说少了一个最懂自己的人。

但曹振镛作为如此重臣,在《清史稿》中只有不到千字之传——他确实没啥可写的事迹,多磕头,少说话,著名的庸才一个,又可能有什么事迹呢?

不过,像“多磕头,少说话”这种极端自私的奴性与惰性,却被不少人奉为做人做事做官之圭臬,不求有功,但求无过。相形之下,以“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而千古流芳的范仲淹,则让人肃然起敬了。

范仲淹文武双全,是当时大宋的栋梁之材,他“以天下为己任”,几乎不考虑自己的个人荣辱,每逢国家大事,总是慷慨直言,坚持讲真话,得罪了不少人,他被当世视为不会说话的人,很多人感觉没法跟他聊天。他在仕途三起三落,都是因为爱说话、敢说话的缘故:先是因谏言太后还政,被贬;接着又在废郭皇后上二次被贬;此后,上《百官图》第三次被贬。后人笔记小说记载:范仲淹三次被贬,每贬一次,时人称“光”一次,第一次称为“极光”,第二次称为“愈光”,第三次称为“尤光”。

他自己固然“不以物喜,不以己悲”,但别人不理解,朋友也担心。有一次被贬后,在附近做县令的诗友梅尧臣,寄了一首《灵乌赋》给他说:你老范在朝中屡次直言,都被当作乌鸦不祥的叫声,你这样下去,大伙儿还怎么能愉快地聊天呢?希望你拴紧舌头,锁住嘴唇,除了吃喝之外,只管翱翔高飞,寻自己的逍遥去吧。范仲淹立即回答了一首《灵乌赋》说:不管人们怎样厌恶乌鸦的哑哑之声,我却宁鸣而死,不默而生!

责任编辑:刘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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