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共中央宣传部委托新华通讯社主办

王船山:反清复明终梦破,“文化复国”留遗芳

2019-10-11 16:52
来源: 新华每日电讯

关山远

在王船山诞辰400周年之际,回望其传奇人生——前半生,他穿越时空与刘越石神交,后者英雄路穷、壮志未酬的悲愤,他感同身受。

后半生,他是张横渠,即张载,宋代大儒,无神论者,唯物主义气一元论哲学开创者。

其实,王船山不是刘越石,也不是张横渠,他就是王船山,见证古代中华民族拥有深邃思想的优秀代表

2019年10月7日,是伟大的思想家王船山诞辰400周年。这个曾经在时间中一度湮没的名字,至今也不是广为人知,但思想家的价值就在于,他思考之深邃,如同以他为起点向前洞开了一条时间的管道,而后来的我们,就在这管道中前行。思想家,注定是人类中的极少数,像王船山这样在明清交替、天崩地裂的特殊历史时刻,苦难煎熬、孤独抗争而又自由思考的思想家,也独此一人,但这个人,影响了无数人。

在船山先生诞辰400周年之际,来回望这个光辉的名字和他的传奇人生,无比惋惜在明末只有一个王船山,否则大明怎会如此土崩瓦解,又无比庆幸中国有这么一个王船山。中国,中华文化,不会亡。

▲王船山画像。湖南省衡阳县船山纪念馆供图

这是历史上最山寨的称帝仪式了:

狂风大作,临时搭建的帐篷给吹倒了;暴雨倾盆,宫殿“琉璃瓦”现了原型,涂的黄色颜料淌了一地,染花了衮衮诸公的衣裳。《清史稿》载:“是日大风雨,草草成礼而罢。”

这一山寨称帝仪式的主角是吴三桂,公元1678年3月,他筑坛于湖南衡阳回雁峰前馒头岭,举行称帝加冕典礼。改国号为“周”,改元昭武,改衡州为定天府,自称“大周皇帝”,封正妻张氏为皇后。还建造宫殿95间,象征九五之尊——时间仓促,找不到足够多的明黄色琉璃瓦,只能用黄色颜料涂涂涂。

吴三桂此刻仓促称帝,除了想过把做皇帝的瘾,更多是一种“冲喜”性质——他在1673年于昆明起兵反清,“三藩之乱”遂起,起初攻城略地,进展顺利,但随着清军在岳阳一线阻住吴军攻势,吴三桂的运气越来越差,屡战屡败,而同盟也纷纷降清,内外交困之下,吴三桂想通过称帝来激励士气、逆转颓势。

为了给自己的称帝仪式再增添点仪式感,吴三桂想找名人给自己写《劝进表》——这是枭雄们爱玩的把戏,明明自己对皇位垂涎三尺,偏偏还要假模假样推辞一番,要别人再三劝说,以天下苍生名义,哭着求着请他当皇帝,“天命所归”,非你莫属,这才假意谦让无效、勉强实则欣然上位。《劝进表》,自然是越有名的人、越有代表性的人来写最合适。吴三桂的手下,推荐了王船山。

王船山是衡阳人,他出生地衡州城南回雁峰王衙坪,距离吴三桂称帝处很近。王船山从小以才华著称,14岁中秀才,24岁中举人,旋即天地大震:闯王进京、崇祯自缢、清兵入关、铁骑南下……王船山断了科举之路,却始终未斩断反抗清朝、恢复旧国的努力,他誓死不降清,在南岳武装起义,失败,出仕南明小朝廷,不顺,回归湖南,宁肯四处逃亡飘泊,寄身荒山野岭,也誓死不降清,而且宁肯丢掉脑袋,也坚决不薙发……这样的人物,如此道德文章,俨然是反清复明的一面旗帜,由他来写《劝进表》,多有号召力!吴三桂下令:快快快,找到这位王船山,让他写!

王船山此时已结束了漫长而苦难的逃亡生涯,隐居在今天衡阳县曲兰乡茱萸塘“败叶庐”,苦心著述。面对吴三桂的要求,他的反应咋样?如果能够还原历史现场,他做了三件事:一,面对来使,坚决拒绝,并做恶心呕吐状;二,离家,逃亡,三,作《祓禊赋》,痛骂吴三桂。

“祓禊”,意为除邪恶祭,反映了王船山唾弃吴三桂反复无常卑鄙无耻的行径。值得一提的是,吴三桂叛清后,王船山还一度被他忽悠过。

不得不说,吴三桂是个好演员,当初“一怒为红颜”,引清军入关,成为覆亡大明的罪魁祸首。因镇压同胞有功,分封云南,因为康熙要“削藩”,他又起兵造反。他无耻到何种程度?起兵前,居然到明永历帝朱由榔的墓前,哭得上气不接下气,“恸哭,伏地不能起”——11年前,就是他为了向清廷表示忠诚,在昆明亲手杀死了朱由榔。当然,吴三桂也知道自己名气太臭,为了忽悠人,编造了一个谎言:“朱三太子”在军中,他起兵是为了讨虏兴明。“朱三太子”即崇祯帝朱由检第三子朱慈焕,明亡后一直传说他还活着,成为抗清义士的精神寄托。

这个谎言骗了很多人,包括王船山,他为此离开隐居地,赴长沙、渡洞庭、进江西,四处联络故旧,图谋大业。但是,当吴三桂决定称帝,他苦心编织的弥天大谎,自然破灭了——既然你要“复明”,既然“朱三太子”还活着,你称什么帝啊,还国号“大周”!骗子,无耻骗子!

无耻的吴三桂仅仅在衡阳做了五个月皇帝,就暴病身亡。三年后,清军攻克昆明,“三藩之乱”结束,吴三桂被剖棺戮尸。这个时候,王船山隐居于石船山下湘西草堂,生活清苦,甚至连供他写作的纸张都买不起,但他一直在写作,一直在思考,在如豆油灯下写,在贫病交加中写。

相比吴三桂反复无常的一生,王船山最为后人称道的,是他的坚贞不渝。即使复国希望已全部破灭,他也不改大明衣冠,平时出门,哪怕大晴天,他都要戴斗笠、登木屐,以示“头不顶清朝的天、脚不踏清朝的地”。这不是行为艺术,这是一个老人最后的坚持,最后的抵抗!

1692年,正月初二,王船山于湘西草堂溘然长逝,终年74岁。他最终实现了“完发殁身”的梦想,以明朝遗臣身份下葬。此时,距离明朝灭亡,已经48年过去了。

崇祯自缢、清兵入关,但明朝实力犹在,还有百万军队,更有一个包括中央机构在内的诸般齐全的留都南京,如若好好经营,并非不能支撑,甚至可重演靖康之变后宋室南渡、延续国祚百余年的历史,但南明,只有18年短命历史。

南明也不是没有民意支持,清军南下,在一向气质温婉的江南,都遭受过剧烈抵抗,小小江阴城,就英勇抵抗81天。清军进行了极其血腥的屠杀,“扬州十日”“嘉定三屠”,而江阴城破后,遗民仅53人……

南明也不是没有人才,也不是没有忠臣。可以数出一长串名字,每个名字,都堪称铁骨铮铮:文有史可法、瞿式耜,武有李定国、黄得功。还有像王船山这样忠心耿耿、坚贞不渝的读书人群体,他们宁肯牺牲一切,也不放弃维护明朝正朔的理念。

问题是,历史关键时刻,身居要津、把持权柄的,都是些什么货色?

就以王船山为例,他在组织南岳武装起义失败后,九死一生,投奔南明永历帝,意欲施展才干、重振河山,却因为得罪南明权臣王化澄,差点死于非命。

王化澄,素以贪婪著称,因拥戴永历帝有功受到重用,在南明小朝廷,此人内结权监和内戚,与王后兄长王惟恭以王氏通族称兄道弟,升兵部尚书、东阁大学士,主理阁务。又外结悍将陈邦博,《清史稿》载:陈邦博此人劣迹斑斑,行贿得武科出身,邪气十足,但能言善辩。降清明将李成栋攻陷梧州时,他曾秘密致书投降,待李成栋又投向明朝时,陈邦博立即焚降书,并冒李成栋“猎为己功”,上奏南明小朝廷:“是我策反了李成栋。”他还贿赂锦衣卫指挥使马吉翔,改敕“居守”广西为“世守”广西。又掠夺瞿式耜军粮,阴谋劫永历帝降清。后来他投降了清将孔有德。

永历四年冬,降清将马蛟麟陷梧州,王化澄弃永历帝“挟厚赀避居平南山中”,为马部执杀,他苦心积攒的钱财,也被抢掠一空。

陈邦博的下场呢?他后来被抗清名将李定国捉获,磔于市,人人称快。

读晚明史,会有一种彻骨的寒意:为什么偏偏是那些既无才干又不忠诚的王八蛋,掌握了大权?

那些手握重兵的将军,热衷内讧,抢夺地盘,清军面前,却畏敌如虎,一触即溃;那些身居高位的权臣,党同伐异,勾心斗角,大厦将倾,犹内斗不止。

形成鲜明对照的是,那些没有接受过专业军事训练的文人,却浴血奋战,直到生命最后一刻;那些没有多少权力和资源的小官,却竭力支撑,甚至付出一家一族的性命。他们是在那段历史密集出现的悲剧英雄。

譬如王船山的至交好友瞿式耜,他的命运,最能说明南明的绝望与绝望中的坚贞。

瞿式耜是个典型的文人,但在危难时刻,一介书生,创造了以劣势兵力三守桂林的战绩。遗憾的是,面对南明小朝廷令人绝望的内讧,他独力难回天。1650年,清兵自全州进,桂林大乱,永历帝逃向梧州。前线溃退下来的官军,沿途掳掠,秩序大乱。驻城将领不战而逃,瞿式耜气愤到极点,捶胸顿足说:“国家把高官厚禄给这些人,现在这般行径,可耻!可耻!”

形势越来越坏,男女仆从也走散了。他的侍从武官备马请他出城暂避,劝他说:“大人是国家栋梁,一身关系国家安危,突围出去,还可号召四方爱国志士,再干大事。”瞿式耜已经绝望,挥挥手说:“我是留守,我没有守好这个地方,对不起国家……”整整衣冠,端坐在衙门里。总督张同敞,从灵川回桂林,听说城里人已走空,只有瞿式耜没走,遂与之会合。二人相对饮酒,赋诗唱和,直到清兵进城,从容就义。

瞿式耜的绝望,王船山感同身受。他后来写诗描述了这种绝望的感受:“门前鹞子掠檐过,乳雀还争越燕窠”(《忆得·绝句(其六)》)。

这是历史惨痛的教训:晚明系统性溃败,首先是用人体制的溃败,德不配位,劣币驱逐良币,一艘大船已经千疮百孔,即将沉没,还有人在拼命凿洞。有人要堵,反而被群殴,“要死一起死,你想干啥?”

这到底是什么样的末日心态呢?要么是有人早就准备好了逃生的小舢板,甚至另一艘大船的船票;要么是糊涂透顶,只管这瞬间的享受,哪管下一秒洪水滔天。

王船山离开了这条船,他做了另一个选择。

明朝已不可恢复,王船山将他的余生,全部用来著述,目的只有一个:文化复国。

近40年时间,他写了四百多卷八百余万字,深刻犀利,又博大精深。他因此被誉为百科全书式的思想家,对后世影响巨大,人们甚至称:“北有孔夫子,南有王夫子”。

很难用几句话来概括王船山的思想,简而言之:

在哲学上,王船山攀上了中国古代哲学的巅峰,他总结并发展了中国传统的唯物主义思想,“太虚一实”“气者,理之依”,认为世界是物质的,物质是第一性的,人的意识、观念,不可能离开物质而存在,批判了唯心主义关于人的主观精神是宇宙本原的观点。

王船山批判“泥古薄今”,阐明了人类历史由野蛮到文明的进化过程,他坚信:未来会更好。

他同时认为,天地万物“变化日新”,“新故相推,日生不滞”,一旦事物不动,就必趋腐败。历史是发展的,时代是变化的,所以随着历史的变化需要进行社会变革。

王船山认为,历史发展,有其规律,而不是所谓“天命”。他批判了战国时期阴阳家邹衍所主张的“五德始终说”,“五德”是指五行木、火、土、金、水所代表的五种德性,邹衍认为:“五德”周而复始的循环运转,决定了历史变迁、皇朝兴衰。这一学说为很多人接受,以此来解释改朝换代的“天意”,比如,明朝的“明”属“火”,火克金,而水又克火,皇太极因此将“后金”改为以“清”为国号,最终“清水”灭了“明火”。王船山斥之为“邪说”,认为这种方士的五德始终说为野心家阴谋家篡夺政权制造理论依据。

在知行关系上,王船山强调行是知的基础,一切学问的最终目的是为了致用。他治学崇尚经世,他批判阳明学派空谈心性轻视务实,认为这是导致明亡的原因。

值得一提的是,王船山有浓厚的“民本”思想,他认为,要维护君王统治,但是,如果君主做不到“天下之公”,以一己私利而获罪天下百姓,就必须革除他的君位。在他身处的那个年代,能够提出限制绝对君权,难能可贵。

用今天的话来说,王船山的著述,基于问题导向,充满批判精神。他既拥有坚定的中华文化自信,又系统反思国家政治兴亡治乱的经验与教训,廓清迷雾,正本清源,寻找民族复兴的道路。他是一个杰出的爱国者,一个深刻的批评家(他批判过朱熹、王阳明、司马迁,甚至还有孔子),一个关心民瘼的哲学家。晚清以来,处于忧患之中的中国知识分子,无论是自我修炼还是寻求“变法”,无论是推翻满清还是抵抗日本入侵,都能从王船山的著述中汲取营养,都能从中找到批判的武器。曾国藩、胡林翼、郭嵩涛、谭嗣同、梁启超、黄兴、章炳麟、杨昌济、毛泽东等人,均不同程度受过他的影响。

曾国藩是王船山思想的有力传播者,同时又是王船山的忠实粉丝,他评价王船山“硕德贞隐”,无论何等艰难困苦,哪怕天下人都反对,也能坚守自己的信仰和理想。

“诚”,是王船山思想体系中的一个重要组成部分,曾国藩深受影响,在率湘军驻祁门大营时,他曾这么训斥爱睡懒觉不参加军营早餐暨晨会的的李鸿章:“此间所尚的,惟一诚字而已!”

1914年,长沙成立了船山学社,时常举行讲座,其中有一个认真的听众,就是青年毛泽东。他在学生时代的笔记《讲堂录》中,就记下了王船山“有豪杰而不圣贤者,未有圣贤而不豪杰者也”论断,并做了发挥。毛泽东青年时代的朋友萧三回忆说:“长沙城里曾有人组织过‘船山学社’,每逢星期日举行讲座,讲王夫之的学说。泽东同志邀请我们少数人也去听讲,他极其推崇王船山朴素的唯物主义和民族意识。”

中国共产党成立初期,毛泽东还以船山学社为基础创办了湖南自修大学。1937年,毛泽东在延安抗日军政大学讲哲学,备课时研读过《船山遗书》。由于手头该书不齐全,还写信给在长沙主持八路军办事处的徐特立,请求帮忙设法补齐所缺各册。新中国成立后,毛泽东两次为“船山学社”题词。

1689年,距离生命终点还有最后的2年多时光,71岁的王船山给自己写了墓石铭:

“抱刘越石之孤愤而命无所致,希张横渠之正学而力不能企,幸全归于兹丘,固恤以永世。”

这是他给自己的一生总结。

前半生,他是刘越石,即刘琨,那位以豪雄名世的西晋将军,毕生与匈奴、羯、鲜卑等外族浴血奋战,意图恢复河山,然而悲剧收场。

他穿越时空与刘越石神交,后者英雄路穷、壮志未酬的悲愤,他感同身受。

后半生,他是张横渠,即张载,宋代大儒,无神论者,唯物主义气一元论哲学开创者。

他推崇张载学说,并将气一元论和中国古代哲学发展到了一个巅峰。

其实,王船山不是刘越石,也不是张横渠,他就是王船山,见证古代中华民族拥有深邃思想的优秀代表。

王船山影响的,远不仅仅是伟人、名人。时至今日,在王船山故居湘西草堂一带,尤其王姓后裔,白喜事都不请和尚道士做法事。王船山生前,“辟佛老而正人心”,批判宋明以来的唯心主义理学与佛、老交汇合流的现象。王船山的好友方以智(也是明末清初一牛人,传说是他创办了天地会)逃禅,并劝告王船山随他一起逃禅,在当时“留发不留头”之腥风血雨下,剃个光头假扮和尚,倒也是不错的选择。但王船山拒绝了。

无论青年、中年还是老年,王船山都不属于“佛系”,他是一个战士。

这正是王船山的魅力!

责任编辑:刘祎楠

热门推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