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哀牢山,一个“原始部落”的千年跨越

2018-12-28 08:44
来源:新华每日电讯

“在寒冷的季节里,愿你被温暖以待”——每当看到朋友圈里的这条祝福,记者不禁会联想到生活在云南哀牢山深处的苦聪人。

这是一个曾被世界遗忘的部落。60多年前,他们在深山老林过着“野人”般的生活,直到解放军和民族工作队找到他们。

这是一个所谓的“最后的原始部落”。它从原始社会末期一步过渡到社会主义,在60年间实现了从茹毛饮血到融入现代生活的惊人一跃。

“不让一个兄弟民族掉队!”“一个都不能少!”今天的苦聪人,正紧跟着中华民族实现全面建成小康社会的步伐前进。

出山记

峰峦起伏,云雾缭绕。站在自家二楼客厅窗前,80岁的苦聪人李窝则陷入沉思。

远山是他曾经的“家”。他的祖先作为古时氐羌的一支,从西北迁徙到哀牢山,已逾千年。

“那些草窝棚早就烂掉了吧?”老人喃喃地说。

他的祖辈从没离开过山林。苦聪人的生活,正如歌谣所传唱的那样:“树叶做衣裳,兽肉野草当食粮,芭蕉叶是苦聪人的屋顶,麂子的脚印是苦聪人的大路……”

“山上冷啊!”李窝则说,“我父亲有一套破衣服,那是他用猎物和山下的傣族人换来的。”

哀牢山确实寒冷。就算在盛夏时节,记者大白天爬上普洱市镇沅彝族哈尼族拉祜族自治县的千家寨,还是被山风吹得浑身寒彻。苦聪人身上的兽皮、芭蕉叶,怎能抵挡夜晚和冬季的酷寒?用树枝和芭蕉叶搭起的窝棚,又怎能抗住四面透风?

李窝则青少年时代的记忆,除了寒冷,还有饥饿,而且越饿越觉得冷。山林里的苦聪人一到下雨,一家人就要担心火堆被浇灭;族里有人生了孩子,只能把芭蕉叶烤烤,赶紧把婴儿裹起来。苦聪人也能在山坡上种点玉米,但刀耕火种,“种一山坡,收一箩箩”。

漂泊不定、啼饥号寒。历经千年的遁迹山林,让苦聪人害怕与山外接触,成了神秘的“野人”。

新中国成立后,党和政府没有忘记苦聪人。当得知山上还有人生活时,一支支解放军和民族工作队开始进山寻找。1959年,新华社记者黄昌禄的长篇通讯《苦聪人有了太阳》,真实记录了当年寻访的艰难。“进林的第四天,忽然看见一个头发披到肩上、脸孔黝黑的人,身上挂了几条烂筋。他们欢喜地大叫起来:‘老乡,老乡!’哪晓得这人听见喊声,掉头拼命就跑……”

工作队每次进山,都带上衣服、盐巴和粮食。几经努力、几番接触,苦聪人感受到工作队与土匪、土司不同,戒备心慢慢放松了。“他们每次来,都和我们同吃同住,还给我发烟。”李窝则说。

在工作队的耐心劝说下,苦聪人陆续搬出老林。

从“野人”变身“主人”,苦聪人的命运发生历史性转折。当地政府举行重大活动时,苦聪人代表受邀站上了主席台。苦聪大寨的村干部庙初沙还被邀请到北京参加国庆庆典。

今年67岁的庙正昌,是金平苗族瑶族傣族自治县者米乡顶青村委会地棚村小组的村民。他至今珍藏着父亲庙初沙当年去北京、东北等地参观学习的照片。“父亲回来后,兴奋了很长时间。他召集苦聪人开会,激动地说‘我们也要社会主义!’”

金平县志记载:至1963年,共3739名苦聪人搬出山林。政府发给他们耕牛、铁农具、铁锅、餐具、种子、口粮。工作队员手把手教他们生产、生活技能,哈尼族、傣族群众帮助他们建房盖屋,同时让出部分水田。

“谁愿意一辈子住在深山老林?苦聪人世世代代受苦,直到共产党来了,我们才算见到了太阳!”李窝则说。

黄昌禄动情地写道:“为了找寻一个被旧时代遗弃了的人口很少很少的兄弟民族,我们的党和人民政府先后花了五年时间,付出了多么大的代价……”

苦聪人目前有3万多人,主要居住在云南省北至镇沅县、南到金平县等地的哀牢山区。20世纪80年代中期,他们被认定为拉祜族的一个支系。

定居记

“干!干!”苦聪汉子李发财举起酒杯,一饮而尽。

看着新建的两层楼房,李发财略有醉意,也难抑得意。他向前来贺喜的族人一一敬酒。

这几年,李发财种了几十亩橡胶,还和妻子外出打工。有了钱后,在政府投入近7万元建起的安居房上,加盖了第二层。

1992年,他家刚从金平县苦聪大寨搬到地棚村小组时,住的是茅草房,现在终于住进楼房。夫妻二人都有智能手机,出门办事骑上了摩托车。虽然已经49岁,但前几天,他特意把头发染成淡棕色,为显时髦。

“以后不搬家了!”李发财对记者说。

地棚村小组坐落在树林茂密的山坡上,顺着硬化水泥路,一排排二层小楼整齐排开,村里还修了小广场、篮球场。家家户户都有电视机、冰箱等电器,有的村民还买了轿车。像李发财一样,56户苦聪人都是搬迁来的。

从沿袭千年的游猎生活到定居,这个转变苦聪人用了二三十年。

出山后,因不习惯山下的气候和生活习惯,苦聪人曾几度重回老林。政府又一次次派人进山劝导,并为他们重新定居提供支持、发展产业,才慢慢把他们稳住。

金平县政府办公室主任李云的曾祖父能开硬弩,在苦聪人中甚有威望。“虽然1957年我曾祖父就带着大家定居半山腰,但气候燥热,不少人得了病,他只好带着族人回归老林。”李云说,后来经工作组三番五次做工作,老人才勉强答应搬到通风条件更好、气候稍微温凉的地方。

学会种植养殖更是一大挑战。政府动员河坝地区的哈尼族、傣族群众把土地分给苦聪兄弟;不会种粮,甚至没见过耕牛,傣族同胞就来教他们耕田插秧。

苦聪人还要学习现代生活,比如洗脸刷牙、洗衣叠被、使用厕所等。20世纪90年代,曾在金平县者米乡担任苦聪人帮扶工作队队长的杨志华有项任务,就是说服苦聪人家修厕所。“当时是旱厕,现在许多人家都用上冲水厕所了。”杨志华说。

贫困有时就像衣服上的顽渍,很难涤除??苦聪人虽然走出森林,但直到20世纪末,许多人仍住着茅草房、杈杈房,贫困面广,贫困程度深。

改革开放激活全中国,为国家扶贫攻坚积累了雄厚的物质基础,苦聪人迎来了命运的又一次历史性转折。

党中央始终牵挂着苦聪山寨,帮扶地区一直情系民族同胞,特别是党的十八大以来,脱贫攻坚战在哀牢山深处打响。各级各方纷纷出巨资解决苦聪人吃饭难、上学难、行路难、住房难、饮水难、看病难等问题,推进产业开发扶贫。

芭蕉摇曳、鸡犬相闻。镇沅县城郊的山坳间,一个苦聪新寨透过一丛丛婀娜的金竹林映入眼帘。

这个名为复兴村的寨子,是国家投入1200万元兴建的。今年47岁的王应,2006年和苦聪乡亲一起,从几个老寨搬迁到这个海拔较低、土地肥沃的新家园,一共200户。

“那天,我们是空手来的。”王应说,政府给每户分了带院子的砖瓦房,1.5亩耕地和4亩林地,还准备好了棉被、衣柜、米、油等生活用品。

王应开始种水稻,自己解决温饱,后来改种果树。夫妻二人还学会了手艺,王应平时帮人盖房子,并兼任山林管护员,媳妇在县城当厨师,很快实现了稳定脱贫。“我们村除了1户缺少劳动力的,其他都脱贫了。”

前几年,党中央吹响打赢打好脱贫攻坚战的冲锋号,在哀牢山激起阵阵回响。一个个新寨陆续投用,一个个产业接连投产,一个个苦聪人不再苦等苦熬……

今日苦聪山寨,基本用上了沼气和电灶,竖起了路灯;通了4G信号,普及了智能手机;住上了砖混楼房,种起了香蕉、澳洲坚果,养起了牛羊……

金平县地棚村的广场上,一幅墙画令记者印象深刻??一半是身披兽皮的苦聪人,在原始森林里钻木取火、采集狩猎,另一半是衣着光鲜的苦聪人,骑着摩托车、开着小轿车行驶在宽阔的马路上。

镇沅县居住着约1.5万名苦聪人。这个国家级贫困县有望近期脱贫摘帽,这里的苦聪人也将彻底告别绝对贫困!

兴商记

天刚泛白,金平县者米乡金竹寨村村民李明勒就背上背篓,和姐妹们说说笑笑,一同到乡上赶集。

“快来看看啊!山里的芭蕉花、草果、芋头,纯生态食品……”已经60岁了,李明勒的嗓音仍然清脆。

说起叫卖,对苦聪人来说,可不是件容易的事。

当年,苦聪人想把猎获的野兽背到山下坝区交换,方式是把物品放在路边,而自己躲进树丛,等着村里人拿食盐、铁器、旧衣服来换,多少不论。等人家走远后,苦聪人才敢现身。“我们苦聪人胆小着哩。”李明勒笑道。

苦聪人过去缺少商品概念,学会做买卖不过十几、二十几年的事。

“直到20世纪八九十年代,我们还习惯以物易物。”镇沅县九甲镇和平村麦子山小组的孙少荣说,当时苦聪人去镇上赶集,都是背着玉米去换酒,或者拿个鸡蛋换一场录像看。

“苦聪人过去谁家有吃的,大家都有份,财产观念不牢固,也影响了生产积极性。”当时的云南省民委民族工作队队长胡忠文说。

哀牢山再高,挡不住改革开放的春风。现如今,苦聪人当街卖特产、开超市、上网卖货、到外地打工、刷微信用支付宝等已成寻常。

胡忠文经常深入苦聪村寨。他介绍说,20世纪末,他看到苦聪同胞的目光是呆滞的、无奈的,现在完全不一样了。

如今,一些头脑灵活的苦聪人勇闯商海,有些人当上了“老总”。40出头的熊开明,十几年前搬迁到复兴村,当时全家四口只带来两口锅,仅仅两年后,他家就开起了村里第一家小超市。后来他把地租了出去,办起了电子商务服务站。政府为他家拉了网线,安装了电脑,他妻子专门到县城参加了政府免费网购培训班。

“现在村民都来我家网购。”熊开明说,“下一步,我要把山里的土鸡、土猪卖到全国去。”

他还是昆明一家饲料公司在镇沅县的销售总代理,管着30多个销售点。“每个月都要开车去昆明开会,忙得很!”

还有人把茶叶生意做到了国外。镇沅县者东镇樟盆村村民李永春带领村里200多户茶农成立了茶叶合作社,今年销售收入已有300多万元。他对茶园进行了绿色食品、有机食品认证,经常到全国各地跑展会、找销路。现在,合作社的普洱茶卖到了上海、福建、重庆等地,红茶远销俄罗斯。

巍巍哀牢山,无数个像熊开明、李永春这样的苦聪人开始自主掌控命运,用勤劳和智慧开创与祖辈迥异的生活。

追梦记

王生云有一双塑料凉鞋,一直舍不得扔。这是他人生的第一双鞋子,从初中到大学一直用。

今年7月,他从北大毕业,拿到了博士学位,是镇沅苦聪人中的第一位北大学生,也是他们村里第一位博士。

而仅仅60多年前,苦聪人还在结绳记事。在镇沅县者东镇木厂村,老人们至今连什么是大学都搞不清楚。王生云能有出息很不容易,他决定回云南工作,帮助更多苦聪人实现梦想。

“以前苦聪人很自卑,见到生人连招呼都不敢打。现在年轻一代开放了,知道要有自己的梦想和追求。”王生云说。

云南省在实施精准扶贫工作中,重点开展了“直过民族”能力素质提升工程,帮助苦聪人等人口较少民族培养出更多的大学生、干部等。

教育事关民族的未来。云南省逐步在人口较少民族和“直过民族”聚居区实行从学前教育到高中阶段的14年免费教育。同时,各级政府通过设立双语幼儿园、民族学校、民族班等措施,加快少数民族人才培养步伐。

镇沅县者东镇党委书记刀忠福说,现在条件好多了,上学不花钱还有营养餐补助。“过去每到开学季,老师上门去动员苦聪家长让孩子上学,现在者东镇没有一个苦聪孩子辍学。”

地棚村的庙文学自己只有小学文化,但走进他家堂屋,一整面墙上挂满了女儿得的奖状。今年,他女儿考上了云南德宏的一所高校。庙文学为此决定放弃加盖一层新房的计划。“孩子想读书,我们就供到底!”

前不久,在中山大学读大一的李瑞华写了封家信:“得知咱镇沅县很快要脱贫摘帽了,心里十分激动。近十年来,家乡变化多大啊!我7岁那年村里通了电,10岁时家里有了电视机……考上大学后县民政局为我办了助学贷款……真想不到我的命运会发生如此大的转变。”

在镇沅县复兴村,政府投资建起了拉祜族(苦聪人)历史文化博物馆;县城的广场上,每当夜幕降临,都有苦聪人与兄弟民族群众一起跳起欢快的舞步。

责任编辑:刘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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