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发：1月29日《新华每日电讯》草地周刊
作者：韩松(著名科幻作家、新华社高级记者)
韩松。
坦白讲，为诗集写评论其实是很难的。因为诗虽然是用了文字，但它是很难再用文字去复述的。诗只能读和诵，然后去感受它。诗的文字本质上是在打破和超越文字。
读了郭初诗集《初》，我的感受是，灵气中透着仙气。我甚至有了一种自己也想写诗的冲动。要能每天一首，或者每周一首、每月一首，该多好啊。但这只是一种羡慕和向往。像郭初这样还能用如此精致的文字写诗的人，真的是这个世界上难得的宝藏。奇异的是，这似乎是一个适合用诗来书写的岁月。
过去一年来涌现了很多诗。最近在中国作家协会举办的中澳文学对话上，多位作家都用诗来对话，而摒除了其他的表达，像郭初一样，他们也用诗来写疫情，仿佛此时只有诗能传递那种感觉，别的都很难。而且除了感觉，诗似乎更能记录，乃至更有真实感和完整感。
郭初的诗就是这样。它们让我感动或伤感，有时又振作起来。以我笨拙的笔来述说，有很强的直面宇宙的感觉。郭初用短短的字句去描写这无可描述的巨大存在。天下万物包括人类，所有的躯体和精神，都是由137亿年前宇宙大爆炸的粒子构成的。科学、哲学和宗教已经对宇宙做了描述，但是我们感到仍然有欠缺。这给诗留下了空间。我们可以用文字来承载直觉，书写大千世界宇宙万物。
图片新华社郭初。
郭初的诗读来就好像看到青青翠竹郁郁黄花。她写二十四节气，写植物，写水果，写风和雨，写动物和人造物。这些都是宇宙。在她的笔下，回形针是时空弯曲而成的迷宫世界，海螺是藏身真相的罗生门，未经天鹅签名的雪总是冷的，浩瀚的星空只是你左手中的一把细沙。她在《荔枝》中写道：
没看见完整的结构之前，世界
是何等的荒谬;无聊时
跟虚无调调情，随意把玩一番残缺
遇到好的天气，还有可能
轻抚着谎言的头发，向神像
撒个娇，以便求得一副无意义的安慰剂
……
咬一口荔枝的甜美，再回首时
凹凸不平的果壳上，世界
又岂止是世界，至少，背景的底色
已由虚无，拓深至果核内的新生
历史上咏荔枝的诗也有很多，但郭初的是如此地独特。我好像在这些文字中看到了整个世界突然裸露着呈现，是“果壳里的宇宙”。荔枝让人想到那个从太空中回望的黯淡蓝点，与郭初在诗中提出的问题相呼应：“一粒尘埃，能不能知道它在宇宙中的位置呢?”这是一个巨大的难题。人类的逻辑思维目前是不能理解的，用电影也表现不出来，超级计算机也还没有答案，只有用诗，能使我们身边的每一样物体都成为可以确切感知的宇宙。人生像荔枝一样平淡饱满而虚无荒谬地存在于宇宙中，是一样值得吟咏的事件。
同样她写二十四节气，这是自然界的变化，造就生命的轮回，我们已见惯不惊，却也被赋予独特的境界。这首《清明》一开始便惊世骇俗：
堕落，其实是一件累人的事情
空中，残存的傲慢，就好像
从优雅的数学方程式里，抛掷的
函数边角料，疲惫地拖曳着
不计后果的自负和优越，落入
悬案般的悬棺之中。醒来时
清明净朗的光线，已将舒伯特的
鳟鱼，钓上云端
……
这还是我们熟悉的清明吗?我只能去揣测和慢慢体会。文字在这里直视深渊。在量子力学看来，观察者的心与物的交感，可能是世界生成的原因。我觉得，诗歌更接近量子涨落。它是不可替代的心与物的融溶。因此郭初的诗另一让人感叹之处，便是它直指人心。宇宙是对应于每一个人的。诗人的主观视角是如此敏感而纤细。诗成了人类自由意志的至高体现。它在潜意识和意识交织的空隙间营造出神奇。这便是诗只能意会而无法解释的原因。
由跟银河系星系数量一样多的神经元构成的人心或意识，是宇宙中最难捉摸的，郭初的诗传达了这样的微妙。她的诗是难以被计算机写作替代的。这首《一横，一竖，或者生命的坐标》亦能让读者对人心的漂浮不定深有体会，这是它的节选：
……
那顿悟的会心一笑，却在瞬间红了眼眶
一横，一竖，在生命的十字路口相遇
他平静地告诉自己
睡吧，一切将会过去，一切，将会重新开始
又如这首直接揣摩艾略特心灵的《回头的艾略特》其中的一节：
他生来就嗅得出堕落的味道
希望能从心灵这个悲伤的器官，搭建起
诗歌的桥梁，重新回到
被遗忘的原初，从那里带回些不朽的东西
郭初诗集。
通过宇宙和心灵，诗歌最后是直入世间，完成了记录的功用。最伟大的诗歌是反映了时代的。从金斯堡到艾略特，从杜甫到郭小川，都是这样。郭初的诗，每一首是一幅素描，但是比画更多。很多人都能学会画画，却始终无法学会写诗。诗记录灵魂，也是用灵魂记录。灵魂看到了我们平时用眼睛看不到的东西，或者是眼睛故意关闭起来不去看的东西。比如这首《不一样的雪》，写了2020年不寻常的冬天：
……
你看，地上的泪花，凝视着空中的雪花
它们彼此确认眼神的样子
像不像是精心谋划过的反转暗示呢
要不然，打开了封印的病毒
怎么会发起最后的疯狂——
“如此雪夜，最适合杀人，没有一丝血腥气”
也许，这便是为什么，雪花在听到
毒魔残暴的声音时，会向上飘飞的原因吧
……
当一只黑色的巨型蝙蝠划空飞过
路口的拐角处，一位老爷爷背上手风琴
拉起了那首悲歌——蝙蝠复仇的故事
……
这是多么奇异而震悚的意境，暗合着那皆能感知的却用其他方式不能记叙的节律，耐人回味而又让人嚼咀，从中体悟的，不仅仅是诗人的悲伤、怜悯、矛盾和愤怒。诗歌记录的现实是会让人疯狂的。它用不改变世界的方式来改变世界。它在日益缩小的活动空间中，带来无限延展的辽阔。这便是一些看后即忘的视频达不到的效果。我不禁想到最近流行的一句话：“能好好用文字表达的就不要生产垃圾视频。”因此这正是诗歌以其本身，给人的启示。感谢郭初的诗歌为我们带来这样的启示。
我们的祖先发明了文字，从载于甲骨开始，到竹简，纸张，又进入计算机系统，便这样生生不息，精致有型而凝练高贵，它在这个宇宙中的存在必定是有深意的。而诗是它最了不起的意义之一。
山东博物馆展出的汉代竹简(2020年4月28日摄)。新华社记者朱峥摄
柯勒律治说，诗歌是最好的字按照最好的次序排列而成的。尼尔·盖曼说，诗的完美在真实世界中很难得到。我们已经无法复制唐宋诗人的境界。所幸的是，郭初的诗让我知会到，那样一种让人感动的精美还在延续。诗意不仅仅是在诗中，而是遍布各处。能做的是不要让它丧失。而它也不会丧失。我猜测可能宇宙最终的表现形式是诗，繁星点点的画面只是它的表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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