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姐

从我记事起，我的大姐做的都是一个母亲该做的活儿：带孩子、洗衣做饭、推碾拉磨。当时大姐还是上小学的年龄，但她很少有时间读书，除了上课在学校外，剩余的时间都在操劳家务，甚至母亲忙不过来的时候，大姐只能逃课做家务。就这样，大姐勉强读完小学，便缀学在家，那时正值上世纪七十年代末，大姐才十三四岁。从此，大姐就成了一名地地道道的家庭＂主妇＂，成了母亲的得力帮手。

儿时，我记忆最深刻的是缺吃少穿、母亲多病。缺吃少穿的日子，对于我们这些孩子来说只是挨饿受冻，但对于父母来说，不仅自己挨饿受冻，更重要的是要养活五个孩子，这在当时真的是一件非常不容易的事。父亲是一名教师，但在当时的社会，教师是被骂为“臭老九”的，收入微薄，无法养家。家中没有劳动力，年底就没有分红，分不到粮食的我们只能靠父亲的工资度日。好在，父亲在外地教书，哥哥跟着父亲在外地上学，寄宿在姥姥家，这无形中减轻了家里的吃喝负担。

母亲带着四个女儿艰难度日。由于母亲体弱多病，很多家务便落到了年幼的大姐身上。大姐是个懂事的孩子，不但替母亲分担着大部分的家务劳动，而且非常心疼母亲和妹妹们。每天吃饭的时候，在给三个妹妹盛好饭后，大姐总是和母亲争夺饭勺，她想把稠的盛给母亲，母亲想把稠的留给大姐，争来争去，最后总是最好的部分谁都舍不得吃，留在了锅里。年幼的我一直不明白，为什么我吃完饭后，母亲就不再劝吃，可每次大姐放下碗后，母亲总是把锅里剩下的饭菜盛到她的碗里，劝她再吃点儿？

终于有一天，我忍不住向母亲说出了这个在我心底埋藏多时的秘密，等母亲揭开谜底时，我不禁羞愧不已。就这样，吃不饱的大姐长得又瘦又小，可她的本事却很大。洗衣、做饭无所不能，八岁的她被邻居请去帮忙擀饺皮、包饺子，客人吃了大姐包的饺子赞不绝口。辍学后，大姐开始学做针线活儿，很快我们便穿上了她亲手缝制的衣服。每每村里的妇女看到我们穿着大姐做的衣服，总是一面抚摸，一面连连称赞，称赞针角细密，称赞缝制得体。久而久之，大姐的针线活出名了，那些上了点年纪的长辈总是说：以后谁娶了大姐，谁就一辈子享福。

大姐辍学不久，承包责任制的东风吹到了太行山中，很快我们家有了自己的土地，眼看着吃喝就有了着落。可谁来种地？当时的哥哥已经上了高中，父亲仍在外地教书。村民们看到了我家的困难，开始冷嘲热讽，有人甚至说，你们等着喝西北风吧！天无绝人之路，曾经缺吃少喝的苦难都没有压垮我们，有了地便是有了希望。母亲虽然身体病弱，但意志坚强，她坚强地带着几个孩子成了家里的主要劳动力。每逢星期天，父亲也回到家中，农忙时节带着母亲、我和二姐到地里干农活。当时的我只有八岁，比我小两岁的妹妹就留在家里由大姐照看，大姐同时负责给我们做晚饭，以保证我们晚上回去不被饿着。

每当干完一天活儿又累又饿回到家中，看到大姐还没把饭做好时，我总是气急败坏，责问大姐，为什么一天的时间竟然做不好一顿饭？大姐不做任何辩解，只是埋头忙着做饭。母亲也总是第一时间放下农具帮助大姐。我心中很是不平，觉得大姐不去地里受累，在家连顿饭都做不熟，一直不解母亲为什么还不批评她？母亲看破了我的心思，跟我解释说：咱们在地里干活确实很累，但大姐在家也不轻松，她一个人既要喂猪喂鸡，给它们准备吃的，还要推碾拉磨，为我们准备晚上吃的东西。一个女孩子做这么多活儿，她已经尽力了。母亲的解释说服了我，我依稀看到了大姐在烈日下推着沉重的碾子艰难前行的样子！

从此，无论如何饥饿、如何疲惫，我不再抱怨大姐，因为我懂得了大姐的不易。但大姐是乐观的、宽容的，她从来不会因为我的抱怨做任何辩解，因为她理解我当时饥饿的心情。大姐也从来不会因生活的苦难而抱怨命运的不公，她总是在我们生活最暗淡、最艰难的时候，给我们燃起希望，带来欢乐。

一个烈日炎炎的夏日，父母亲照例带着我和二姐爬过高山、越过峻岭，来到几千米外的山上锄玉米，当时玉米已经很高，穿行在玉米地里的我们被玉米叶子划得满身伤痕。终于到了中午，一家四口找了个树荫坐下，准备吃干粮。这时，放眼远眺，我的眼睛凝固了，远处的山头一个小小的身影在移动，那是谁？我下意识地喊了一声：“不会是大姐吧？”我希望是大姐，因为她总是能给我们带来惊喜。于是，我们四双眼睛紧紧地盯着那个慢慢移动的身影。是谁中午了才到地里干活？除了干活的，大中午的谁会来这么远的地方？峰回路转，身影不见了，等再次出现的时候，我们已经可以清楚地看到那就是大姐。但大姐走路的样子和平常不一样，好像端着什么东西，缓慢前行。这么热，她来干什么？我们不知道。

大姐越来越近了，这时母亲明白了，大姐肯定是想到今天天气太热，给咱们做了凉粉送来了。怎么可能？端着凉粉爬这么高的山！这在阴天都不可能，更何况是一个炎炎夏日！大姐来了，母亲猜对了，她真的给我们带来了凉粉，满满的一盆，为了不让凉粉糟了，盆里放了水，肩膀上还挎了一个军用水壶，里面装的是拌凉粉用的汤。我顿时惊呆了！喜悦、感激、心疼......，百感交集，大姐太善解人意了，大姐太能吃苦了，大姐太爱我们了！我们吃着大姐送来的凉粉，说笑着。我和二姐说大姐真是太好了，父母亲因为心疼大姐说她太傻了。

这是我吃过的最好吃的凉粉！母亲让大姐吃，大姐说她已经吃过了。等我们都吃好后，母亲将剩下的凉粉给了大姐，这时我才明白，大姐在家根本没来得及吃，只有母亲最了解她，才故意剩了一些给她。大姐的无私忘我深深地感动了我，她瘦小的身影在我心中变得越来越高大，每当我遇到困难的时候，第一个想到的总是大姐。

一年的辛苦总算有了结果，秋天到了，我们家地里的庄稼长得意外得好，这让那些本来等着看笑话的村民大失所望，他们看见我的母亲，一脸羡慕地说，你家牛行沟的谷子长得太好了，那可是一块狗不啃的地啊！有人甚至嫉妒地说，你家的庄稼种在石头上都长。收获就在眼前，看着即将丰收的庄稼，全家人满心欢喜，今后终于不用再为饥饿发愁了。然而，老天弄人，正在全家期待收获的时候，父亲突然病倒了。

父亲的病情一天重似一天，咳嗽加剧，开始咳血，最初只是些许血丝，到后来竟是大口大口地吐血。全家人心情沉重，不知所措。但只有八岁的我并不知道咳血意味着什么，只有母亲整夜整夜地睡不着觉。一天晚上，我被母亲的哭泣声惊醒，我偷偷爬起来，看见母亲在地上走来走去，抽泣着，念叨着，我隐隐听到她说：你走了，留下我和几个孩子可怎么生活呀！顿时，我意识到父亲病情的严重性，一夜未眠。第二天，母亲决定，派我和二姐到姥姥家，请会开车的三舅把父亲送到县医院。

我和二姐徒步行走了近三十里的山路来到姥姥家，说明父亲的病情后，三舅决定第二天就去送父亲。但第二天，身为大队会计的舅舅因杂务缠身，未能如期出发。我们也不好催，只能等待。第三天一早，母亲来了，她没有批评我们，只是要求三舅立即动身。

在三舅的帮助下，父亲终于住进了县医院。但县医院的条件落后，诊断不清父亲的病症，于是三舅又把父亲送到了市医院。在那里，我的父亲被确诊为不传染性肺结核，原因就是教书加种地累坏了。肺结核在上世纪八十年代初已经不是什么疑难杂症，母亲久悬的心终于可以放下了。父亲的病情很快得到控制，但需要很长时间的治疗才能痊愈。为了收获地里的庄稼，母亲决定让父亲一个人住院，她回家收秋。

母亲终于回来了，带回了父亲的病可以治愈的好消息，我们喜出望外，本来懂事的孩子们变得更加懂事了。这时，上高中的哥哥回来了，他在炕上整整躺了一天，最后做出了一个让全家人都很失望的决定：退学种地。哥哥的决定一下子激怒的母亲，母亲大发雷霆，坚决反对。因为从小聪慧的母亲一直为自己未能上学而痛心，她曾经告诉我们，无论多穷都要供我们上学。哥哥遗传了母亲的聪慧，从小学习优异，年年考第一，他是我们家的希望。他要退学，母亲肯定不能答应。最后，母亲把舅舅叫来，一起做了哥哥的思想工作，哥哥又回到了学校。

哥哥返回学校后，母亲带着我们开始收秋。秋天的天气不是秋高气爽，就是阴雨连绵。秋高气爽的时候，我们的心情也一样美好，一旦碰上阴雨连连、雾气升腾的日子，跟着母亲进入深山老林，我总是提心吊胆。记得一个浓雾弥漫的秋日，母亲带着我和二姐来到一座大山的山顶收土豆，山很高，路很险。当我们爬上山顶，向四周望去，我们已经被大雾包围，几乎看不到一米外的世界。这时母亲也害怕了，她担心山上会突然出现狼群，于是一边干活，一边大声呼喊。母亲说，喊声可以驱走狼群。可我最害怕的其实不是狼群，而是母亲的呼喊，因为我担心母亲的喊声会招来狼群。这时，我更加想念我的父亲了。

恐惧中，我们母女三人赶紧干活，当我们背着收好的土豆下到山底时，衣服已经被山上的露水和浓雾浸透了。这个秋天，我们经历了无数的风雨，经历了父亲不在身边的种种恐惧，几个月的时光我清楚感到了自己的成长，这本不应是一个八岁孩子该有的成长。

收完秋，母亲准备去看望住院的父亲。这时，家里所有的积蓄已经花光，父亲的后续医药费成了问题。母亲决定去银行贷款。

十六岁的大姐被派去乡镇信用社贷款三百元。大姐临行时，母亲吩咐快去快回。乡镇信用社就在姥姥家的村子里，距离我家有近三十里的山路。在以步行为主要出行方式的当时，大姐当天无法返回，可以在姥姥家住一晚。但第二天我们在家等了一天，也没有等回大姐。母亲说，估计是贷款不好办。第三天大姐仍然没有回来。母亲有些着急。第四天，大姐终于回来了，还有三舅的陪同。三舅解释说，款不好贷，没有贷成。母亲表情凝重，因为这意味着父亲的药费没有着落。当天晚上，我们村放映露天电影，这可是农村一年中少有的文化活动，我们的喜悦可以与过年时相比。仍然是个孩子的大姐也和我们一起来到电影院，但大姐似乎不像以前那样高兴，说头疼得厉害，有点心不在焉。我没太在意，只顾自己看电影。

等电影放到一半时，从来不看电影的母亲出现在我们面前，还把大姐叫走了。我仍然没有在意，因为电影太吸引我了。等深夜电影散了回到家中，我被眼前的景象惊呆了。母亲和大姐坐在炕沿儿上，眼睛红肿，双双流泪。一问才知道，原来大姐到姥姥家的第二天就从信用社贷到三百元的款，当天晚上，姥姥把这三百元连同她老人家辛辛苦苦积攒下来的三十九元零花钱，一起给大姐包在了一个头巾做的包袱里，第三天大姐带着这些救命钱坐上了一辆拖拉机回家。近三十余里的山路能碰上一个拖拉机，这在当时是莫大的“幸运”，这也是大姐第一次坐拖拉机。但是，山路崎岖不平，颠簸不堪，拖拉机又装满了货物，一个十六岁的女孩儿坐在上面，必须全力以赴地抓紧抓牢，否则就会被甩下车去。大概也就是为了自己不被甩出车外，第一次坐拖拉机的大姐只顾自己抓好，竟忘了那个装着救命钱的包袱。

等车走到一段相对平坦的路面时，大姐才想起了身边的包袱，这时她竟发现包袱已经不见了。大姐当即下车，沿路返回找寻。路上人烟寥寥，唯一碰到的一个中年男子矢口否认自己看到过包袱。就这样，大姐又回到了姥姥家。丢了这么多钱，而且还是银行贷出的救命钱，大姐害怕极了，不敢回家。第二天，舅舅决定陪她回去。为了不刺激母亲，他们决定不把这个消息告诉母亲。但是，大姐丢钱的消息已经在上下邻村传开了，记得那天白天就有一个邻居奶奶问我：是不是你大姐丢钱了？我否认了，但回去还是把这话告诉了母亲。当时母亲听了没在意，但母亲是个爱琢磨事儿的人，等夜深人静了，她回想起白天的话，便意识到那可能不是个玩笑，于是便到电影院找大姐去问。母亲一问，大姐便招了。

听到这些，我和二姐如雷轰顶，眼泪哗哗地往下流，父亲的病怎么办？丢了的钱怎么还？以后的日子怎么过？我痛恨命运的不公，痛恨老天的不开眼，痛恨那个拾到包袱不还的人，当然也恨大姐。母女四人整整哭了一夜。

从那之后，我清晰地记得母亲和大姐的关系发生了巨大的变化，大姐丢钱的过错母亲一直不能原谅，大姐虽然比以前更加任劳任怨，但经常招来母亲的呵斥。大姐本来是个孩子，可她早早挑起了大人的重担，而且不容出错，一旦出错就是大事，大姐根本无力承受。在母亲的呵斥和内心的自责下，大姐落下了头疼的病根。这也是多年后母亲倍加后悔的事情。

钱丢了，家中分文不名，母亲连去看父亲的路费都没有了，只好写信给父亲，说明情况。我不知道病中的父亲听到这些消息，内心有多痛苦，只知道万般无奈之下，父亲想到了上级组织。在病榻上，父亲给县教委写了一封长信，诉说自己的困境。令人欣慰的是，父亲很快收到了教委的回信和随信寄来的三十元钱。钱虽不多，但可解燃眉之急，父亲为之感激不尽。多年后，我听父亲讲起这件事，也为之动容。

春节临近时，父亲出院回家了。当我们看到父亲时，欣喜不已，全家度过了一个幸福团圆的春节。那一年，我们第一次感受到了吃饱的幸福。这是农村土地承包责任制带给我们的幸福！

此后，我们全家没人再提起大姐丢钱的事儿。阴霾过后，大姐也开始了新的生活。（作者：叶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