塔里木河“重生”

半月谈记者 张晓龙 李志浩 阿曼

新疆南部的塔里木河,自天山、昆仑山和喀喇昆仑山而来,连接高山与平野,分隔沙漠与绿洲,孕育了曾经的大泽罗布泊,以及明珠楼兰。

自古以来,塔里木河流域就是一个多民族聚居的地区,拥有灿烂的历史和独具特色的人文景观。沿着塔里木河的足迹,胡杨、红柳、梭梭,这些西北常见的荒漠植物扎下了根,而生活在新疆南部的各族百姓,有的扬起皮鞭,赶着牛羊而来;有的扛着坎土曼,在河畔撒下希望的种子。

航拍塔里木河风光

四大文明汇聚的福地

节节攀升的气温将天山、昆仑山、喀喇昆仑山脉上的冰川融化，雪水顺着山谷向巨大的塔里木盆地奔涌而去，最终汇入一条名为塔里木的长河。塔里木河沿盆地北缘蜿蜒数百公里后折向南下，淌入盆地东南缘地势更低洼的终点——台特玛湖。

已故著名学者季羡林先生曾说,在全人类历史上,影响深远、历史悠久的文化体系只有四个——中国、印度、伊斯兰和希腊罗马文化体系,这四大文化体系汇流的地方只有一个,就是中国的敦煌和新疆地区。

千百年来,有关塔里木河的传文不绝于书。《山海经》记载:“河山昆仑,潜行地下,至葱岭山于阗国,复分歧流出,合而东注泑泽,至而复行积石,为中国河。”《水经注》记述,塔里木盆地存在“南河”与“北河”,南河沿昆仑山北麓东行,北河沿天山南麓东行,于罗布洼地西部汇合后注入罗布泊。这些记载,和今天塔里木盆地水系概式大体是吻合的。

世界上面积最大的胡杨林,闻名遐迩的古代城市楼兰,消失的大泽罗布泊,以及新疆一半的人口,都与这条大河息息相关。英国历史学家汤因比曾说,如果生命能够重来一次,他希望自己生活在塔里木这个文明汇聚的福地。

新疆塔里木河沿线，胡杨林一片金黄

两大沙漠兵临城下

千百年来,楼兰的悲剧一直在续演。当塔里木河下游地区所有湖泊被干旱化为戈壁荒漠,当塔克拉玛干大沙漠即将与库姆塔格沙漠会师,当八百里生态屏障难以抵挡,21世纪的中国人民阻止了这一切,使这条中国最长内陆河上演了一场惊心动魄的生死突围。

20世纪70年代,塔里木河断流了。塔里木河干流末段的400公里河道滴水不见。

为了抢水,沿岸农民在塔里木河挖了130多个取水口,建起8条拦河坝,下游为了存住所剩不多的水,修了一座大型水库蓄水。断流已无法避免。

塔里木河断流引发了多米诺骨牌效应。首先,地下水位下降,河道两侧的胡杨林等荒漠植被吃水困难,出现成片衰退、死亡。

紧接着,常年由荒漠植被抵御的移动沙丘发起了冲锋。河道东面的库姆塔格沙漠冲破胡杨残阵,遮天蔽日的风沙长驱直入笼罩上空。大田里的作物被连根拔起,枯死的胡杨树被拦腰折断。

“但农民最怕的还是没水浇庄稼。大家架起抽水机,抽地下水,把排碱渠的碱水都抽起来浇地。”塔里木河下游74岁的居民王建本回忆说。

很快,抽水机、压水井都难以抽到水了。王建本听到邻居嘀咕整体搬迁的事,1960年从河南老家来到新疆讨生活的他陷入迷茫。

断流30年迎来援军

到1989年,新疆水利工作者在实地踏勘后发现,库姆塔格沙漠正以每年3至5米的速度向西推进,移动的沙丘穿过公路和村庄,越过板结龟裂的塔里木河故道,很可能与隔河相望的中国第一大沙漠塔克拉玛干“会师”。

如果任由两大沙漠合二为一,后果不堪设想。在西风的助力下,流动的沙漠很有可能向塔里木盆地东侧的青海、甘肃等地扩展。

塔里木河严峻的形势,引发各界密切关注。

2000年4月,新疆决定对塔里木河下游实施应急输水,水源来自塔里木河北面的博斯腾湖。当时博斯腾湖来水偏丰,水位一度超过警戒线。

来自大湖的援助,让断流30年的塔里木河下游重新见到了水,水流淌过流沙覆盖的河道,瞬间就无影无踪。像望眼欲穿的农民一样,这片土地太渴了。直到第三次应急输水,人们才将水送到曾经的台特玛湖,这一湖泊在输水前早已沦为荒滩。

用大湖救济大河,更重要的意义是为大河赢得时间,去争取一份更具持续性的“治疗方案”——等待从其他河湖调水,不如在本流域内节水。

2001年2月22日,当时主管塔里木河工作的新疆维吾尔自治区水利厅副厅长祝向民紧急赶赴北京,他要参加一周后召开的国务院总理办公会议。在中央高度重视下,挽救塔里木河下游生态正式摆上了国家议事日程。

参会前夜,祝向民彻夜难眠。他知道,这次会议是塔里木河重生的机会。

在世纪之交,水资源问题频频成为国家关注的焦点话题。不同的是,塔里木河既非一条跨省河流,也不具备长江黄河那样的影响力,不少人认为塔里木河治理的重要性有限。

祝向民回忆说，2001年2月28日上午,国务院总理办公会议指示:新疆特殊的战略位置,决定了新疆是西部大开发的重点……塔里木河不治理,人生存条件都很差,就根本谈不上经济发展,更谈不上边防巩固、社会稳定。因此,塔里木河治理是重点,是西部大开发的标志性项目。

这次会议决定实施塔里木河流域近期综合治理,主要目标在于遏制住塔里木河下游生态环境恶化趋势,使下游生态环境初步改善。治理手段包括高效节水、河道整治等工程性措施,以及流域水资源统一管理和调度等非工程性措施。项目计划投资107亿元,实际投资超过120亿元。120亿元在当年堪称“天量”,它是新疆2001年GDP的8%,比全年财政收入还多出4.25亿元。

会场内的祝向民热泪盈眶。他事后回忆说,从中南海返回新疆驻京办事处的路上发生过什么一点都不记得,所有人都沉浸在难以抑制的喜悦中,“这是塔里木河治理的春天”。

“生态治理,道阻且长,行则将至”

塔里木河下游又来水了,两岸的胡杨林重焕生机,张开长臂,向肆虐的风沙说不。

新疆塔里木河尉犁县段的胡杨林里，白鹭翩翩起舞

下游的乡镇、团场不仅避免了整体搬迁的命运,还形成了多座人口聚集、商业繁荣的城镇,招徕着南来北往的客人。

在更远的上游、中游地区,国家通过资金、项目,为上中游地区兴建灌溉系统,推广滴灌技术,帮助人们从农业生产中节约出更多的水资源。

在塔里木河上游,农民阿布都尼亚孜耕作了20多年。他说:“刚开始,我们以为治理就是单纯减少灌溉用水,非常抵触。后来发现,政府拿出大量资金兴修防渗渠、灌溉渠,帮我们搞滴灌和精细化种植。大家终于明白,治理方便了农民,提高了用水效率,而不是和农民争水。”

塔里木河治理的核心在于水资源统一管理。政府为塔里木河流域制定了水量分配方案,各地方政府需要签下用水目标责任书,承诺各自的用水量不超过划定的限额,否则将接受处罚。强有力的流域管理机构,监督这些目标在实施中得到落实。

这一系列措施奏效了。根据水利部门统计,与2000年相比,塔里木河流域每年消耗的水资源总量从194.8亿立方米下降到最近3年的平均值152.7亿立方米。塔里木河流域1年的节水总量相当于26座天山天池。

塔里木河从死亡的边缘突围了,基层干部、专家却保持了冷静。他们认为,对塔里木河的治理依然任重道远。

新疆塔里木河流域管理局副局长吾买尔江介绍,塔里木河流域生态环境整体依然脆弱的局面没有根本改变,流域非法取水、非法排污、非法采砂以及侵占河道、围垦河湖等现象时有发生,生态治理修复是一个长期艰巨的过程。

“但比起以往,我们对未来有更多的信心。”吾买尔江说,近些年国家持续治理,教育了广大干部群众,使绿色发展理念逐步在塔里木河流域植根。

去年,水利部批复了太湖流域、松花江干流等13条跨省江河流域水量分配方案。水资源统一管理的模式,正在更多地区得到应用。

“生态治理,道阻且长,行则将至。”塔里木河治理,正应了这一精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