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雅俗不分，这是我们的危机

作者 白先勇 张漫子

80多岁的白先勇，作为来自我国台湾地区的著名作家，他的作品并不多，但他二十五六岁提笔创作的小说《台北人》就已跻身“20世纪中文小说100强”并位列第七。他还是为美国大学生教授29年《红楼梦》的旅美教授，培养了许多美国“红迷”。

1994年退休后，白先勇的全部时间几乎只与两件事有关：一是推动《牡丹亭》“复兴”，二是让《红楼梦》“还魂”。

他策划并制作的青春版《牡丹亭》于2004年开启全球巡演，让中外观众为中国昆曲的艺术魅力所折服。而他自己也完成了从旅美教授到“昆曲义工”的几度华丽转身。

文化界有人形容说，这是一场一个人的文艺复兴。

白先勇在接受半月谈记者采访 张曦 \ 摄

“尊重古典但不因循古典，

利用现代但不滥用现代”

张漫子：

青春版《牡丹亭》进入校园巡演后，在年轻人中的受欢迎程度超出预期。而在这之前，“不惜歌者苦，但伤知音稀”，大部分年轻人对昆曲只是“隔岸观火”，昆曲甚至被称为曲高和寡的“博物馆中的艺术”。听说《牡丹亭》被改编为“青春版”“校园传承版”并进行“青春演绎”以后，听众的平均年龄拉低了30岁，很难得。

白先勇：

是，“校园传承版”首演那天看到十几所学校的学生热情洋溢的演出，我真的感动得不得了。昆曲很难的，唱腔、唱词，还有舞姿，难得很。那些孩子们居然能够演绎得没有瑕疵，美啊，美得不得了！

昆曲是百戏之祖，是中国传统文化中至美的艺术。这么美的东西，如果更多的年轻人看到接触到，他们怎能不动心呢？

张漫子：

“袅晴丝吹来闲庭院，摇漾春如线”“则为你如花美眷，似水流年”等唱词，字字珠玑，句句经典。您觉得昆曲美在哪里？

白先勇：

《牡丹亭》可以用两个字来概括，一个是美，一个是情。可以说，它以最美的形式表现了中国人最深刻的感情。首先是辞藻美。跟别的剧种不一样，它文学的底蕴最深。唱词全是诗，美极了。第二呢，音乐美。江南的音乐缠绵婉转，昆曲的惊梦寻梦，特别抒情。然后是身段美。载歌载舞，无歌不舞，动作雅致优美。

昆曲是高雅的，它集合了文学、舞蹈、音乐、美术、戏剧等艺术形式，然后，再用它的方式精确、精美、精致地表达出来，既有肢体美又有声腔美。我们的年轻人应该从昆曲中接受美育教育，因为它合乎中国美学里的所谓抽象、写意、抒情、诗画的美学观念。

张漫子：

艺术的境界有高低之分，有些艺术会曲高和寡。西方歌剧来到中国时，也不免有人担心那是“少数人的艺术”。您对昆曲的传承和传播是否有过这样的担心？

白先勇：好东西为什么要关起门来给少数人看呢？有些人可能担心，怕大众把这种高雅的艺术给毁掉。在明清时代，昆曲也是大众的，从王孙到市井，都在唱昆曲。所以，还是要看你怎么做了，关起门来乱做一通肯定会保不住。

还有一些观点说要保持原汁原味。什么叫原汁原味？是明朝时候的，还是清朝时候的，还是民国时代的？我们只能揣摩一代一代传下来的老功夫不去动它，但是呈现的方式还有表演方式都要变。尊重古典但不因循古典，利用现代但不滥用现代。传统应该是活的，像水流一样，流动的才能传下去，僵化的传统只能变成化石。昆曲的美学是普世的。它不受时间限制，它可以穿越时空。

“红楼梦可以给我们文艺复兴式的灵感”

大学时代，白先勇念的是英国文学,研究过多年西方现代派作家的作品，又在美国教书生活30余年，但他始终对《红楼梦》情有独钟。如今，他依旧称《红楼梦》为“天下第一书”。

张漫子：

您把《红楼梦》放置在了一个很高的高度，说是“天下第一书”。您也曾说“《红楼梦》是我的文学圣经，我写作的百科全书”，它曾给予过您什么？

白先勇：

《红楼梦》是天下第一书，这是我80岁了才敢讲的话。如果说文学是一个民族心灵最深刻的投射，那么《红楼梦》在我们民族心灵构成中，应该占有举足轻重的地位。19世纪以前，放眼世界各国的小说，似乎还没有一部能超越过《红楼梦》。

这本书是天书，太多的玄机，太多的人生哲学，太多的人情世故，和探索不完的秘密。如果不花时间去体验，根本没法读懂。

人的一生中该读几次《红楼梦》。年轻的时候，看林黛玉、贾宝玉的情感；慢慢地，才能体会书中所蕴含的人情世故、妙想哲思。我从20多岁一直看到现在，每一次看，都有不同的领会，但也只是读懂了七八成。

《红楼梦》给予我很多，一方面是文字，那么华丽的文字；还有很重要一点，我的许多哲学思想是从这样一部文学著作里来的。《红楼梦》完全可以给我们一些文艺复兴式的灵感。

让传统文化的精髓“还魂”

在人们的印象中，白先勇总是身着豆红色的对襟衣衫出现。轻盈的步伐，从容的举止，一言一行都透着淡然平和的气质。然而谈及中华文化时，他却心有波澜。“我对中华文化的焦虑、忧心、热爱，一直在燃烧，一直没停过。”

张漫子：

在商业浪潮席卷而来的背景下，从何谈起“文艺复兴”？这是否是另一种堂吉诃德？

白先勇：

有些事可能是命中注定。我对传统文化有执着，为《红楼梦》《牡丹亭》做事就是基于这些。我们的古文化有几千年辉煌的传统啊，如果能把它复兴起来，当然是非常艰巨的工程，但是不能不做，而且非做不可。

看看我们的大学教育史，就是一本追赶西方科技的奋斗史，可我们自己的文化呢？丢掉了，我们丢掉了一种对文化的自信。这一两个世纪以来，我们受西方审美观影响挺多，而自己传统文化里面很多美的东西，被我们忽略了。

其实，有俗文化没关系，但一定要有雅文化，这是我们民族精神的依附。现在雅俗不分，这是我们的危机。

我希望现在的年轻人，对传统文化中的精髓，那些很美的、很重要的、影响我们整个审美观、影响我们整个思想的那些经典，能够让它“还魂”。安定自己内心的就是文化的力量，希望21世纪的中国走向文艺复兴。

当务之急，是集合一批国内外的专家，对包括文学、哲学、艺术在内的中华几千年的文明做一个客观的、全面的评估和梳理。要让我们的古文化重新获得新的生命和面貌，最好编写一个精华版的《中华文明史》，让它成为大学生的必修课。希望能让全世界对我们辉煌灿烂的文化有一种尊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