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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少年休学现象调查:看见那些休学的孩子

2025-07-28 14:26
来源:半月谈网

半月谈记者 原碧霞

近年来,全国各地有少数学生因各种原因休学,他们中的许多人将自己与外界隔绝,身心都封闭起来。这些孩子为什么休学?他们有什么烦恼?他们休学后的状态是什么样的?该如何与他们相处?

近期,半月谈记者采访了北京一个专为休学少年创办的成长中心——一出学社的负责人任竹晞。过去6年时间,她陪伴了150多名12岁至18岁的休学少年。通过与她的对话中,我们或许能更好看见、理解那些休学的孩子。

“原来还有很多人和我是一样的”

半月谈记者:一般孩子休学后,呈现什么状态?

任竹晞:我会把休学孩子分为两种,主动休学(觉得学校不适合自己,主动按下暂停键,占少数)和被动休学(实在没力气去学校了,占绝大多数)。

主动休学的,可能会花一段时间体验自由,然后有些迷茫,不知道接下来该怎么走;被动休学的,整体能量会很低,容易纠结内耗,表现出来就是“什么也没干”。

休学孩子普遍缺乏社交,一般他们休学后就退回家里,要么没有同伴社交,要么在网络上找社交,要么等着原来同学放假的时候社交;他们作息也很混乱,表现为日夜颠倒,起不来床;在家庭关系上,被动休学的孩子要经历一个家庭的冰冻期,家长会忍不住管教孩子,家庭关系会很糟糕;一些孩子会有抑郁焦虑等症状,有自残行为,花很多时间看病甚至住院。

一出学社的墙上贴着休学孩子的困惑 原碧霞 摄

半月谈记者:孩子到了休学机构后,最普遍的感受是什么?

任竹晞:有积极的反应,比如孩子会发现“原来还有很多人和我是一样的”“原来有人可以理解我”“终于有个地方让我不用在家待着了”;也有消极的反应,比如“这里人是不是都是有毛病的”“不想被当作特殊的人看待”“这里又不上学科课,和在家里有什么区别”等。

在同一个人身上,也会同时存在积极和消极的反应;或者一段时间是积极,另一段时间是消极。这主要反映了他们内心的焦虑以及对于什么是“正常”的预设。

高要求、无意义、缺支持

半月谈记者:您接触过许多休学的孩子,他们为什么休学?

任竹晞:有几个共性:一是自我要求高、自我认同低。认为我要达到什么标准才是好的(比如学业),但总觉得自己达不到。二是找不到意义感。不知道为什么要学习,这么辛苦到底是为什么。三是缺乏支持系统。没有知心的朋友、家人、老师等,无力自己走出来。四是对僵化的标准、规则不认可,反应比较激烈。比如认为学校管理简单粗暴,老师不公正等。

具体而言,容易出现休学状况的孩子有以下具体表现,这些表现通常组合出现。“成绩优异”:成绩很好,但感到成绩是获得认可和爱的唯一途径,随时都担心认可和爱会被撤走。“完美主义”:标准很高,总觉得自己不成功,最后干脆不尝试了。“社交困境”:没有朋友,或被孤立。“家庭冲突”:从小被“鸡”得比较厉害,家长不能理解为什么不想学习;家长自己压力比较大,传导给孩子。“高敏感”:对周边的情绪、潜台词等非常敏感,造成自己情绪波动大,但不容易被理解。“独特特质”:有多动或读写障碍等特质的孩子,积累了太多负反馈。

半月谈记者:您观察到,什么年龄阶段的孩子容易休学?

任竹晞:初一出现明显厌学的比较多(换了环境,没有朋友,学业要求变高),也有积累到初二初三表现出来的。实际上,许多孩子的厌学情绪从小学就开始积累了。

去接触真实的人,解决真实问题

半月谈记者:您认为休学的孩子最缺的是什么?

任竹晞:首先是理解。主流观点普遍认为休学是因为孩子矫情、脆弱、欠管理。事实上,每个人在生命中都会遇到各种困境,而很多问题是社会系统带来的,并不是个人的错。其次是支持性的关系。不少大人缺少共情、表达情绪等素养,孩子们在社交上也很孤独。所以孩子们很难体会一种支持性的关系,经常陷在二元对立里。第三,失败后可以被接纳的环境。现在的环境,让太多孩子认为自己不能失败,更不懂怎么面对失败。事实上他们需要先敢于失败,才能一步一步找到走出来的方法。第四,不被粗暴干扰。不少孩子休学在家也每天被大人指点和安排,没有时间静静地与自己相处,思考或探索一些自己的兴趣。第五,多元的想象,和真实复杂世界的接触。孩子要意识到单一标准之外还有很多可能性,也需要看到更多活生生的人是在多元地生活,要去接触真实的人,解决真实问题。

半月谈记者:一出学社会开展什么活动去疗愈休学的孩子?

任竹晞:我们不是把休学当做异常去疗愈,而是把人生中的迷茫和暂停都当做常态,让孩子们学习如何去面对这样的人生常态。我们有三个原则:为自己负责,开诚布公,成长型心态。为自己负责:理解自己作为人就是会有各种个性化需求,并且做出支持自己需求的选择,理解每个选择都是有利有弊的,重要的是理解自己的优先级,并承担选择的后果。开诚布公:对环境、对他人的不满、不理解,可以抱有诚意地表达沟通,而不是压抑自己或攻击他人。成长型心态:不追求一次就成功,放下完美主义,每次尝试都能复盘和迭代,逐渐找到适合的方式。

我们会构建支持性、去中心化的关系。有导师、学生关系,也有学生与学生之间的关系。一个人自己可能感到很无望,但他也能支持别人。这样让孩子感到他不需要等待谁来拯救,是可以在一个人群中互相支持走出来的。我们还会为孩子提供多元的学习场景:比如游学、参与社区治理等。

一出学社师生的共创共学现场

半月谈记者:哪方面的疗愈对孩子影响最大?

任竹晞:孩子们在人和人真实互动中打破了原来的行为模式,并且发现效果还不错。比如,以前不敢请假,撑着,在这里发现请假很正当;以前不敢表达反对意见,怕自己想法是错的,在这里发现可以互相商量,不伤感情;以前会带入受害者的心态,有什么不顺心都是大人造成的,在这里发现不是如此;以前觉得搞砸了就都完了,在这里发现搞砸没有那么严重的后果;以前觉得必须按社会时钟走,在这里发现很多人有很多种活法,都挺好。

消除偏见和污名化

半月谈记者:您在办一出学社过程中,遇到哪些困难?

任竹晞:一个是内在的,就是如何构建自己的教育体系。比如我们到底是疗愈机构,还是学习机构?这里到底怎么支持孩子改变?我们的教育和学校教育,是完全不相关,还是可以有配合?这些都是很重要的问题。

另一方面是外在的,主流观点对我们这类机构有偏见。比如对休学人群的污名化,附带着对休学机构也污名化,孩子觉得来这样的地方就是有病;家长看似要给孩子换个支持性的环境,但其实是寻找学校的“平替”,要和学校一样抓成绩。许多家长宁愿给孩子报军事化管理机构,觉得这样能让孩子更适应回学校的生活。

让外界理解并认可我们在做什么,愿意给孩子尝试的机会,也很困难。一个孩子的改变是个性化、长期的过程,没法简单给一个时间指标,但家长总期待一个“药方式”的解决方案:服药多少,服药多久,就好了。家长也会认为需要干预的是孩子,家长把孩子送过来就好了,忽略了自己也需要改变。

半月谈记者:您近期的愿景是什么?

任竹晞:希望灵活化支持更多人。比如有的孩子还没休学,只是经常请假;有的孩子做不到一周每天都来,但每周可以来一天;有的孩子走不出家门,但家长愿意来学习。还有许多机构也在支持这样的孩子和家庭,我们也可以分享自己的经验。希望让更多人在需要的那个时刻能获得一出学社的支持,而不用付出那么大的代价,比如发展到休学、抑郁等。

编辑:原碧霞

责任编辑:王亚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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