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国博物馆何以成为“文化战场”？

作者：杨士龙 张娟

近期，美国总统特朗普表示，将整顿国家博物馆和国家公园，“让美国博物馆更美”。白宫声称，此举能让博物馆的历史叙事更多展现美国“光明向上”的历史，但也有人将其视作特朗普在第二任期内发动大规模“文化战争”的一部分。这一行动旨在迎合以共和党为代表的保守右翼势力，颠覆民主党长期以来的左翼政策沉淀，重塑美国民众对历史的认知。

对三大族裔博物馆厚此薄彼

如何撰写近250年的历史，在美国国内一直是激烈争锋的政治与学术话题。在对国家记忆的叙事中，哪些群体的历史应被优先撰写？哪些历史需要被边缘化？甚至哪些历史需要被省略？围绕这些问题，博物馆如何解读历史成为争执焦点，而这一争论的本质，是对各自族群在国家身份中占据何种角色的争夺。

奥巴马出席非洲裔美国人历史与文化国家博物馆开幕典礼

到过华盛顿的人多会前往国家广场，广场上不仅有华盛顿纪念碑等标志性建筑，两侧还汇集多家博物馆。其中，美洲印第安人国家博物馆、非洲裔美国人历史与文化国家博物馆和美国大屠杀纪念博物馆都是以单个族裔为主题的博物馆。对于犹太人和印第安人的历史，不少人认为二者最大共同处是都经历过悲惨的大屠杀。然而在美国，印第安人在哥伦布发现新大陆后遭遇的数百年悲惨历史是否应被定义为“种族大屠杀”，始终存在争议。

一部分保守派历史学者认为，印第安人的遭遇应被视作一场文化冲突的悲剧，而不是蓄意实施的种族灭绝。鉴于此，2004年落成的美洲印第安人国家博物馆虽然展示了传统的艺术和手工艺品，也关注当代原住民的生活、政治斗争和文化复兴，对原住民经历的暴力和灭绝的历史却视而不见。

非洲裔美国人历史与文化国家博物馆的问世过程更为艰辛。早在1915年，美国非裔退伍军人就提出要建立一个专门表彰非裔对美国贡献的博物馆，但相关提案在国会长期未获通过。直到2003年，国会才正式通过立法批准建立。2012年，博物馆奠基，4年后于美国首名非裔总统奥巴马任内对公众开放。非裔为建立属于自己族裔的博物馆，前后奋斗了近百年。

相比之下，专门纪念二战期间犹太人遭屠杀的美国大屠杀纪念博物馆的创建过程，则要顺利得多。1978年，时任总统卡特成立“总统大屠杀委员会”；1980年，国会授权在国家广场附近建造博物馆；1993年，博物馆正式建成并对外开放。拯救犹太人的历史在美国社会显然是受欢迎的“光明”历史，美国主流社会当然愿意讲述。

然而，美国大屠杀纪念博物馆的顺利落成招致非裔和印第安原住民不满。他们认为大屠杀发生在欧洲，美国不是大屠杀的主要受害者，为什么要在象征国家记忆和历史的国家广场优先建立犹太人大屠杀博物馆，却回避美国奴役非裔奴隶、屠杀印第安人的黑暗历史？

左右翼争夺历史定义权

除美国大屠杀纪念博物馆外，美洲印第安人国家博物馆、非洲裔美国人历史与文化国家博物馆同属史密森学会。史密森学会每年预算超10亿美元，其中62%来自美国政府资助。特朗普此次剑指美国博物馆，旗下拥有21家博物馆的史密森学会首当其冲。

今年3月，白宫发布行政令，强调要在史密森学会的博物馆系统内清理贬低美国价值观、破坏团结等方面的内容，大张旗鼓地开启文化整顿活动。8月，特朗普再次签署行政令，要求收紧联邦资金审批，并暗示要切断联邦资金。9月，特朗普政府宣布将优先把联邦资金提供给聚焦“爱国教育”的项目。所谓“爱国教育”，即“以准确、诚实与令人鼓舞的方式呈现美国历史”。

史密森学会没有选择“硬刚”，在强调独立性的同时，表示要进行内部内容审查，以确保展览公正且基于事实。在特朗普整顿前，美国博物馆行业倾向于多角度、多元化解释并反省历史，而不是单一宏大的“英雄叙事”。在展览内容上，他们倾向于强化女性、少数族裔等边缘化群体的视角，而这些群体大多是民主党支持者。

除种族矛盾外，“博物馆战争”背后隐藏的也是党派间斗争。特朗普等共和党人反对的是民主党倡导的所谓“觉醒”文化、多元化和反种族主义等思潮。美国西北大学历史学者柯必德认为，此次“博物馆战争”与特朗普政府对美国大学的攻击一脉相承，这些政策的蓝本可追溯到“2025计划”等保守派长期筹划的方案，一旦全面实施，将对美国历史研究、文化展示、科学、教育与医疗等领域造成“极具破坏性后果”。

警惕种族主义沉渣泛起

事实上，数年来，美国左右翼势力之间发生了不少围绕美国历史定义权的争斗。

纽约市立大学历史学者夏洛特·布鲁克斯指出，特朗普政府整顿博物馆可被视作美国“文化战争”的延续，“试图在博物馆中强行灌输一种公开的白人民族主义叙事，以及一种极端传统的性别叙事”。但她同时强调，特朗普政府的政策和共和党人明显不同，早前的“文化战争”通常不明显表露种族主义倾向，只会以“狗哨政治”的暗示方式出现。“狗哨”是一种政治术语，指政客通过隐晦语言向特定群体传递信息，同时避免引起其他群体的反感或注意。

布鲁克斯表示，大多数共和党人在公开场合一般声称希望建设不存在种族歧视的“色盲社会”，但同时又暗中迎合潜在的种族主义情绪。然而，特朗普政府奉行的是在白人至上主义者、极右翼派中流行的“替代理论”。该理论源自欧洲极右翼势力的阴谋论，声称美国的精英阶层、自由派和犹太人正故意推动移民和少数族裔人口在美国增长，从而替代白人基督徒，进而彻底改变西方国家的文化与政治。

布鲁克斯认为，从“暗示”手法到“公开”挑战，特朗普政府正走向一种制度化的种族主义叙事重写。她认为，这是在破坏美国宪法，尤其是涉及公民权利与平等法律保护的第十四修正案，而这是“许多美国人争取平等的法律基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