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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新闻周刊:用镜头“重建”徽州

2016-06-24 08:59 作者:温天一 来源:中国新闻周刊 编辑:常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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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刻,徽州正在经历着绵绵的梅雨季,空气变得湿润,带着外来人的眼光打量上去,你甚至会觉得眼前的风景很美,颓败的,荒凉的,夹着着一点淡淡的人间烟火味,似乎充满了“细雨湿流光,芳草年年与恨长”的意境与况味。

但记录徽州的摄影师张建平很担忧,因为那些他关注的老房子,恐怕再也经不起一点风雨的侵蚀了。

老屋

前几天,张建平又一次驱车来到歙县雄村。

而在此之前的12年中,他已经记不清自己究竟来了这里多少次了。

最初是在2004年,彼时,刚刚从艺术摄影师转职为专门记录老徽州遗迹的张建平来到雄村拍摄当地的书院,一位老人盯住了他的照相机,随后,他被老人引入自家的宅院中。

老人姓曹,在那里,张建平听到了一个关于曹家老屋的故事。

从民国初年讲起,关于那些最后一代漂泊的徽商,他们如何落叶归根,如何在故土上用一生的积蓄建立起一幢幢企图流传给子孙后世的精美宅邸。

在那个故事中,张建平听到了过旭初的名字,那位20世纪初生于歙县西门的围棋大师,后来做过聂卫平的启蒙老师,设计了眼前的这栋房子。

除了过旭初以外,张建平还听到了一个个似曾相识的桥段与情节,那些离乱中的离合与悲欢,那些变迁中的选择与沉浮,是这栋老屋的故事,事实上,也是那个时代绝大多数徽商的缩影。

但即便没有那些历史的底色做背景,张建平也依然被眼前的这栋建筑所折服。

老人请求张建平把房子用相机记录下来,因为“你们不来拍,再过三天就看不见了。孙子在上海打工,找了女朋友,要结婚没有新房”。

于是只好卖了祖宅才能到上海买新宅。

张建平觉得心里很不是滋味,他不忍心眼前这座精美的楼阁被以两万元的价格收走,于是,张建平联系了时任黄山市文化局副局长的朋友,最终经过调查评估,将这座名为江南棋院的老宅以五万元的价格由政府出面收购。

但紧邻江南棋院的“三重楼”似乎就没有那么幸运,与江南棋院带着点儿洋气的别墅式结构相比较,“三重楼”是一座典型的徽派民居,张建平发现它时,主楼几乎已经完全坍塌,一片青苔碧瓦堆积在院落。但仅仅凭借大门口精致的砖雕和冬瓜梁上精细的木雕,张建平也完全可以想象出这栋老屋当年的盛景。

虽然经过奔走努力,但张建平最终并没有给三重楼寻觅到一处如江南棋院般的安居之所,他只能不时地来看望它,用手里的相机记录着它逐渐凋零颓败的样子。

今年的梅雨季中,张建平发现,三重楼已经彻底坍塌,而那些精美的砖雕也已经被敲下偷走,不知道将通过文物贩子的手中流向何方。

而在被平移走的江南棋院所在地,如今立着一座中国农村随处可见的三层小楼,涂着灰色石灰,面目黯淡而模糊,那是曹家后来修建的,而如今它大门紧锁,周围的邻居告诉张建平,几年前老人去世后,曹家已经全部搬迁往上海,这里基本已经被遗忘。

在徽州的雨中,张建平矗立了良久,他想起很多年前第一次来到这里时的样子。在初见江南棋院与三重楼到如今的十几年中,他已经见到了太多如它们一样命运相似的徽州老宅,它们散落在歙县、黟县、绩溪、休宁、祁门、婺源的乡间,与国家、省、市、县级文物保护都统统无缘,它们中的大部分以极低的价格被文物商贩买走,余下的部分在风雨中颓败坍塌,而在彻底消失之前,它们已经在脚下的这片土地上存在了数百年。

如今,江南棋院被摆放在黄山市的老博物馆中,它被改建成了一座戏台,游客匆匆从它的面前走过,没有人知道它身上发生过的那些故事,张建平在自己的博客上记录下了老人与老屋最后的身影,然后他又添上了一笔,“最后的老骨头走完,所有的故事都该完结了。”

故土

张建平是土生土长的徽州祁门人。

他出生于上世纪的60年代。而他成长的漫长岁月,几乎就是目睹着自己的故乡一点点消失的过程,儿时嬉戏的祠堂在运动到来时被贴上醒目的红色标语,一点点丧失了巍峨的棱角,然后又在呼啸而来的经济浪潮中如浮冰一般迅速融合消解,没有留下一点痕迹。

年轻时,他也企图脱离土地。因为文笔好,从乡下被选拔进县里的教委担任文职。上世纪80年代末,不到三十岁的张建平从公务员的岗位离职,当起了自由摄影师,回忆最初的目的,不过是凭借兴趣,那些光线、构图与影调,都让张建平觉得着迷,而他拍摄的那些用“艺术”的视角雕琢过的徽州照片,也获得了不少的奖项。

但改变总是在不经意间到来。

他在偶然之中发现,自己前几天还在拍摄过的一方古塔或者一栋老宅,几天之后,再次路过,那里就已经成了一片瓦砾土堆。

他突然意识到,某种自己并不够了解的力量,在以一种摧枯拉朽的方式摧毁着眼前的这一切,而那些已经经历了几百年风雨的老建筑,面对着这股牺牲力量,似乎毫无招架之力,只能一败涂地。

新世纪来临时,张建平开始了自己的寻找老徽州之旅。

他开着一辆破旧的桑塔纳,穿梭在徽州的山水与村落之间,有时候妻子陪伴着他,有时候他自己独自上路。

十几年前的旅游业远远没有如今发达,张建平主要依靠的是他搜集、查阅到的地方县志与一些关于古徽州的学术研究书籍,按照书中所大致提及的位置,再启程寻找,而大部分散落乡间的民居,则靠他一点一点田野调查式的发现。

张建平曾经在婺源甲路发现了一栋有着精美木雕的清代民居,彼时已经人丁零落,守宅的老妇人即将以极低的价格将古宅整个卖给文物商贩,再由商贩拆开销售,张建平悄悄上前阻止,他唯一能告诉老妇人的是,再等等,以后这栋宅子的价值绝非仅此而已。

但几年之后,张建平路过祁门的火车站附近,在一个路边的古董摊子上,他一眼就认出了那一连扇精致的雕花窗,它们从他之前所见到的古宅上剥离出来,一问价格,只要给两千四百元人民币全部拿走。

他开始觉得,也许自己并不能够改变什么,唯一能做的,就是记录。

似乎在与时间赛跑,作为职业摄影师的他,甚至不计较构图、光影抑或角度,最最要紧的,首先是记录。

很多时候,他把自己的拍摄称之为那些老房子“留下遗像”。

张建平曾经拍摄过一组黄山市徽州区西溪南镇琶塘村老祠堂“六房厅”的图片。

那是一座建于明代的老祠堂,在抗日战争时期曾经被当做新四军的军用医院,而在距离现今并不遥远的七八十年代,“六房厅”还曾作为村里的小学校舍。

村里曾企图将“六房厅”作为开展红色旅游的景点,向上级政府申请修缮费用,但有关部门以不是文保单位为由,拒绝了这个申请。

因为保护无力,村里人又担心将来一旦全部倒塌,这栋祠堂就会一文不值,于是最终决定将这座保存相对完好的明代祠堂以十六万元的价格卖给一家旅游公司。

与有关部门的官员们不置可否的态度相比较,村民们的务实态度也让张建平有所触动,他不知道这是不是时代发展与变迁中势必付出的代价,但他知道,自己唯一所能做的,就是按下手中的快门。

如今,张建平仍能清晰地记得祠堂里那些残留的香火味与透过冬瓜横梁撒在天井中的阳光,仰头望上去,那些明代的木雕依然清晰得完好如初——他在村民们登上祠堂瓦脊的踢踏声中按下了快门,随后,是一片瓦片坠地的碎响。

如今老祠堂“六房厅”已经不知所踪,它原先的位置成了村里的垃圾场,张建平拍摄的照片,成了它最后的遗像。

有时候,张建平也会发现,似乎有些“修复”比“放任不管”会更加剧毁灭。

他曾经在祁门县胥岭乡塔下村口发现了一座古塔,经过调研之后发现,这座伟溪塔是目前徽州地区现存的最老的古塔,修建时间可以追溯至北宋时期。

随后,他在自己的微博上发布了古塔的照片,并呼吁大家关注这座“佛像砖块不断偷盗、塔顶开裂、摇摇欲坠”的古塔,

一段时间过后,再次来到那里的张建平发现,古塔已经被“修缮”,被偷盗的砖块处填充满了水泥,而塔身也被漆上了白色涂料,远远望去,一座崭新的、面目全非的古塔,以素白的姿态,孤零零地伫立在夕阳之下。

沿着歙县的公路前行,张建平路过了一个以民国时期音乐家张曙的名字命名的音乐广场,钢筋与水泥正在这里大兴土木,而张曙真正的故居,却在交通并不方便的山村里呈现一片颓败,仅由一位老村民看管。而老村民上一次见到前来拍摄的张建平,话题主要集中在自己已经很久没有拿到每年三百块钱的托管费了。

有一段时间,当地政府主管文化的官员很怕接到张建平的电话。很多年过去了,那些或支持或搪塞或反对的官员们,有些调离,有些升迁,有些落马,但张建平却始终还在守着他的老徽州。

他曾经为了阻止西递村拆除数百年历史的老石板路,将身拦在推土机之前,“要拆石板,先从我的身上压过去。”

这仿佛是一个姿态,带着螳臂挡车的一点决绝。

但事实上,张建平经常觉得恐慌,他害怕自己除了记录以外,真的一点都改变不了什么,而故土会最终变成一个全然陌生的样子。

2013年,张建平出版了自己的第一本关于老徽州的摄影集,他将它命名为《徽州:捡拾历史的碎片》,里面集合了自己多年来所拍摄的风景、民俗与那些消失不见的建筑。而现在,他又即将出版第二本集子,这次的名字叫做《徽州:流动的故乡》,按照张建平的说法,“流动的故乡”同时也意味着“回不去的故乡”。

在多年来拍摄老徽州的同时,张建平也在寻觅故乡的过程中,促成了许多人认祖归宗的机缘,他常常以某一座祠堂或者某一幢古宅为出发点,按照县志与族谱上的记载,辐射到苏州、扬州、杭州甚至北京来寻找这个家族的后人,并告诉他们,他们祖先的故事。

除了借助新兴的网络平台,张建平的“寻找”也有着很古典的方式,他经常手握某一位提供线索的老人的亲笔书信或者字条,叩响那些已经远离徽州几代人的游子们的家门,并最终,促成他们的“认祖归宗”。

看到那些外乡人们又一次齐聚在祖先的祠堂之下,那是张建平真正开心的时刻。

名字

在微博上,张建平坚持在自己的名字之前加上了“徽州”二字,对于他来说,那仿佛是一个身份认证的标签。

事实上,徽州,早已是一个不再存在的地方。

这个历经了宋元明清四个朝代、由“一府六县”组成(徽州府,歙县、黟县、休宁、婺源、绩溪、祁门),并孕育出独特地域文化的地名,在1934年被更改,因为军事管辖,国民政府将婺源划至江西省,尔后由于徽州同乡胡适等人的奔走努力,婺源又在1947年回归徽州。但在两年之后,再一次由于军管问题,徽州原来的一府六县被彻底割裂成安徽与江西两省所分别管辖。

最后的徽州消失在1987年。在那一次全国撤地改市的大潮中,代管黄山县级市的徽州地区被撤销,设立地级黄山市,同时将县级黄山市更名为黄山区,徽州区与之并列设立。

但其实,早在1983年,当地政府为了拓展黄山的旅游业,就已经将黄山风景区及其附近区域独立成市,文化、地理或者历史语境中的徽州,早已经名存实亡。

近期,关于“黄山市”恢复旧名“徽州”的讨论又一次尘嚣直上,不论在社会中还是网络上,都被讨论得甚是热闹。

但张建平拒绝了一个又一个邀请他参加讨论是否复名的当地会议,因为在目睹了徽州土地二十几年变迁的他来看,那些或悲情或鸡汤式的“复名宣言”与触目惊心的现实相比较,是多么地苍白与无力。

他很害怕,徽州最终只变成一个仅有名字的空壳。

“我很希望“徽州”这个名字能够恢复,但我也担心,如果名字真的回来,真正的徽州会不会离我们更远。”张建平对《中国新闻周刊》这样说。

在张建平的摄影集《徽州:捡拾历史的碎片》中,有一组关于屯溪黎阳老街拆迁改建的照片,其中一幅作品,内容是一只狗,低着头,在废墟中嗅着自己破碎故园的味道。

张建平经常戏谑地形容,自己就像一条徽州乡间随处可见的土狗,在历史的碎片中翻翻捡捡,企图抓住并且留下一些什么。

在张建平记录徽州的漫长岁月中,他甚至不敢统计,究竟有多少民居、祠堂抑或牌坊就在自己眼前消失,他经常会在路过某一座古桥或者老屋时盯住自己:再回头多看一眼,也许下一次,它就再也不看不到了。

而很多时候,在自己的微博或者微信朋友圈中,张建平在呼吁大家转发并关注某一幢建筑的同时,他甚至不敢透露宅院的具体位置,因为“文物贩子太过猖獗,一旦被他们盯住, 那些木雕与砖雕就会遭遇比无人看管与保护时更强烈百倍的破坏”。

上世纪90年代末期,美国人南希·白玲安(Nancy Berliner)在安徽黄村购买下一座晚清徽商的旧宅“荫馀堂”,最终将它运输到美国,并异地原样重建,在马萨诸塞州的皮博迪·埃塞克斯博物馆将它向公众开放展览。

如今,荫馀堂作为皮博迪·埃塞克斯博物馆的镇馆之宝,被广泛认作是一个将历史建筑从原址整体搬迁,在异地予以保存的成功个例。为了保护古建,博物馆每天限制着前来参观的游客,但当地人们的兴致,依然高涨。

因为荫馀堂的后续工作,张建平与南希·白玲安成为了朋友,他甚至在后来接待了数批由于观看了荫馀堂后深感兴趣,前来徽州实地探访的美国研究者与学生。

张建平并不愿意过多地谈及此事,虽然他始终对于南希·白玲安以及任何外来的徽州研究者们保持着友好的态度与真诚的感谢,但在他的内心深处,张建平更希望,那些建筑与其衍生的历史、文化以及各种层面的研究,能够永远留存在他脚下的这片土地之上。

但很多年下来直到今天,他始终能坚持做到的,只是拍照,“真怕拍着拍着就会消失,所以想尽量努力再多拍一张。”(记者|温天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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