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7年9月25日，右翼民粹主义政党德国选择党主席彼得里、联邦发言人莫伊滕等人(从左至右)出席新闻发布会  单宇琦摄

相较于民粹主义会“怎么做”，民粹主义“是什么”的问题往往更难于回答。民粹主义思想与行动出现于历史的各个时期，但当事人又绝不愿以民粹自居。民粹之功过难辨，背后实为人性之复杂莫测。

民粹主义的历史源流

民粹主义思想的历史源流极其复杂，但究其本质，法国大革命时期以卢梭为代表的激进民主理论可以被视为其滥觞。传统社会在工业化和民主化浪潮挤压下的失序和动荡，使卢梭鼓吹的直接民主思想和早期空想社会主义思想、无政府主义思潮相互结合，形成了一种对封建传统秩序批判的世界性大潮。这种批判在俄罗斯被恰达耶夫、赫尔岑加以改造，形成了俄罗斯式民粹主义思想的源头：他们把俄罗斯传统村社和空想社会主义主张的乌托邦相结合，鼓吹农民拿起武器和统治阶级干到底。法国的杜尔哥和孔多塞则把人的发展与历史的进步联系起来，仇恨封建贵族社会阻碍进步，呼唤个人的解放与自由。

自18世纪末资本主义占据统治地位并展现其残酷性之后，反对工业化和现代化又成为民粹主义的核心主张。麦克斯·施蒂纳、本杰明·塔克和安德鲁斯等无政府主义者将社会架构视为对个人产权的最大威胁，这一观点深刻影响了美国的民粹主义者;法国的普鲁东痛恨资产阶级为富不仁，俄罗斯的别林斯基和巴枯宁则坚信人民的直接行动可以使“现实符合人民的需要”、要“举行全民暴动”消灭国家。这一时期的欧洲民粹主义者用暗杀、示威、捣毁机器、策动兵变等多种形式表示反抗。

从19世纪末开始，科学社会主义运动走向成熟使左翼民粹主义逐渐丧失了社会土壤，目标更明确、方式更坚定、组织更强大的革命代替了分散、多变、缺乏建设性的民粹运动。右翼民粹运动则由无政府主义转向民主体制内的斗争。欧美的民粹主义者接受了票决制，但把选举制以外的其他国家工具都视为被精英阶层控制的镇压武器，并希望利用选票优势推翻他们不满意的其他政治结果。.

民粹主义三大特点

纵观民粹主义的发展历史，民粹主义大致有以下三个特点：

首先，民粹主义有强烈的反精英倾向。以保罗·塔格特、玛格丽特·卡农范为代表的绝大多数学者相信民粹主义并非是一种独立的意识形态，它依附于左翼自由主义和右翼保守主义的理论土壤，又以挑战二者证明自己的存在。民粹主义永远以反对派的面目出现，它的崛起不在于社会底层的信仰是什么，而在于当权者和精英群体讨厌什么。但是，左翼民粹主义和右翼民粹主义与主流社会的决裂程度是不一样的。前者具有更强烈和彻底的革命性，把挑战体制视为社会进步的必由之路;后者则更把挑战视为手段，把融入视为目标：美国历史上著名的民粹主义政客大多富豪出身便能说明这一点。

其次，民粹主义有强烈的身份政治倾向。民粹主义以人民名义自居，但对谁是人民却历来定位模糊。造成这种现象的最根本原因在于，民粹主义以人民代表自居，但是多元社会中民众的需要极为分化，民粹主义事实上无法实现广泛的代表性。于是民粹主义只能通过对人民做狭义划分，通过开除掉特定群体“人民资格”的方式强化敌我差别，凝聚士气。以分裂人民的方式团结人民，民粹主义的这种特点在选举政治框架内体现得尤为明显，并成为其为社会诟病的最主要原因之一。

最后，民粹主义日益强化反“政治正确”偏好。反精英与反政治正确有关联，但又不是一回事。精英阶层确实经常滥用政治正确原则，但政治正确也确实对精英们构成了约束。民粹主义日益强化反“政治正确”偏好，造成这一现象的根本原因在于随着民粹主义思潮与民粹主义实践之间的分离趋势日益明显，失去了严肃思想指导的民粹主义者反智倾向日益严重，草根色彩更加明显。民粹主义丧失在文化层面挑战现有规则的能力，使当代民粹主义的无序性和混乱性更加明显。

当代民粹主义发展趋势

从历史上看，民粹主义一直兼具社会思潮和社会运动两种形式，但这两种形式不总是平衡的。民粹主义思潮的衰落和民粹主义运动的蓬勃发展成为当代民粹运动的最大特征。

以思潮形式存在的民粹主义往往由苦闷而激进的思想家引领，这些知识精英执著于一个全新社会的伟大梦想，渴望对旧秩序的彻底变革;他们和首鼠两端的精英阶层彻底决裂，因此把全部希望寄托于教育和鼓动被侮辱被损害的边缘人群和普通民众。严肃的民粹主义思想指导下的社会运动虽从未成功，但他们所唤起的底层愤怒之火给一个社会的真正革命奠定了基础。这就是为什么列宁在《列夫·托尔斯泰是俄国革命的镜子》和《纪念赫尔岑》中反复强调要对民粹主义作辩证认识的意义——民粹主义的主张不一定是正确的，但他们的斗争为大变革的到来提供了条件和基础。

不过，自国际共产主义运动陷入低潮以后，民粹主义思潮已经很长时间无法产生有价值的思想。当充满责任感的知识和政治精英远离他们认为偏激的民粹主义之后，他们也附带丧失了对底层民众的动员能力;大量小富即安的半吊子反抗领袖则被传统的左右翼政治力量吸收和包容。思想的空洞使野心勃勃的政客替代职业革命家成为民粹主义的旗手。政客主导下的民粹主义运动把愤怒、恐惧、敌意当做制胜的法宝，他们通过威胁既得利益群体使自己的小团体融入既得利益集团，他们通过打破建制的方式拥抱建制;通过转嫁仇恨的方式让底层社会陷入一场幻想中的长久斗争，最终使革命之火在内耗中黯淡，使变革的企图走向歧途。可以说，所有的政客主导下的民粹主义运动，都会把社会积聚的改革热情挥洒于无关主旨的内斗当中，使改革的对象由强大的体制转向更为弱小和好欺负的“内外敌人”。民粹主义价值与实践的严重分裂，消解了公民直接行动的积极革命意义，使社会陷入长期无价值的内耗，直到百姓筋疲力尽。这正是当代民粹运动的最大危险之处。(作者系吉林大学行政学院副院长、教授、博士生导师 于海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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