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法治周末:别了,三里屯“脏街”

2017-06-30 08:54 作者:张舒 来源:法治周末 编辑:常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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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磊(化名)打开店铺的门锁时,已是上午10点半,明晃晃的阳光倾洒在居民区的老砖墙上。

 
  街道安静,看不出夜晚喧嚣的痕迹,只不时有几个买菜、遛狗的老人缓缓经过。
 
  “现在顾客不多了,我们也不用每天按时按点儿地过来。”懒洋洋地伸了伸胳膊,徐磊开始整理起货架上的DVD光盘。
 
  他的店铺正位于北京市三里屯“脏街”42号居民楼的一侧。
 
  两个月前,北京市朝阳城管三里屯执法队对42号楼进行了“开墙打洞”及私搭乱建的整治工作。
 
  徐磊店铺临街的一面被封堵住,安上了铁栏杆。如今看上去和一般住家别无二致。
 
  所谓“开墙打洞”,是指居民楼底层“由居改商”的现象,往往会伴随着违章建筑向街面公共空间的延伸。
 
  改革开放后,随着个体和私营经济的发展,这种现象在城市街区里变得相当普遍。
 
  去年年底,北京市各区开始集中整治“开墙打洞”工作,目的在于排除建筑物安全隐患、解决交通秩序拥堵及消防通道占用等问题。
 
  在这次的整治行动中,42号居民楼一共33家沿街商户被整顿,拆除面积达1000平方米。
 
  “现在基本只有熟客才会摸到反面的单元入口走进来。”没有生意时,徐磊常会靠在店铺的沙发里发呆。他不知道自己还能坚持多久。“几年前光盘生意就不好做了,这次正好让我开始考虑要不要彻底转行。”
 
  而之所以现在还在坚持,是因为他舍不得离开“脏街”。
 
  徐磊说,在这里肆意过的年轻人,都知道它曾是三里屯的灵魂。
 
  “作古”
 
  这条地图上没有名字,导航叫“未知道路”,三里屯街道办称作同里地区42号楼的狭窄小街,位于北京夜生活的胜地三里屯,连接着三里屯42号居民楼、同里大厦及3.3服装大厦的底商。
 
  “脏街”,是人们给它取的绰号,因街道脏乱吵而得名。
 
  曾经的很长一段时间里,人们把这里叫作“后街”,也有常年混迹于此的“老外”称它是back street。
 
  短短200米长的小巷子里,汇集了各种廉价的酒水、餐食以及售卖烟酒、烧烤和麻辣烫的流动摊贩。
 
  与之形成鲜明对比的,是与它一街之隔的太古里。
 
  这个大型开放式购物中心,是北京时尚与潮流的聚集地。每天上午10点到晚上11点,广场上一个26.9米宽、7.7米高的LED屏幕,循环播放着不同广告和商场宣传片。
 
  “脏街”与太古里毗邻而居、相安无事,分别占领着三里屯的白天和黑夜。
 
  “这里(“脏街”)像是一个‘野生空间’。生机勃勃,充满了市井里的烟火气。”徐磊喜欢这样形容“脏街”,“暖和、接地气。”
 
  42号居民楼是这条“脏街”的核心。
 
  因为所处位置优越,又有着较为低廉的租金,它几乎被各类商铺所占据。
 
  徐磊回忆,在“脏街”发展最巅峰的时候,这栋7个单元的居民楼里聚集了11家餐馆、2家咖啡馆、5家酒吧、2家炸鸡排店、5家文身店、3家服饰店、4家美甲店、4家小卖部、2家DVD商店、1家塔罗牌占卜店和1家裁缝店。
 
  谁也不曾想到,整治行动来得如此迅疾又悄无声息。
 
  “一下子感觉那几年生活的记忆被铲平了。”徐磊说,“脏街”脏不脏他说不上来,“但它和中国无数条有着隐秘生活气息的街道一样,白天正襟危坐,晚上就变成了一条趴在路边的狗,邋遢却友善,不嫌弃任何人。”
 
  如今,整治过后的“脏街”42号居民楼前被栽种上了鲜花和绿植。
 
  “有些店铺转入了室内,像我们;有的则彻底消失了。”徐磊说,“也有打游击的。”
 
  他曾看见隔壁小卖部的老板在城管执法人员撤离后,继续推着板车在街边摆摊,“铁窗”里的老板娘用一根绳子和一个能滑动的塑料筐不断给丈夫补给货物。
 
  “办法古老得像是回到了上世纪80年代。”徐磊调侃道。
 
  往事
 
  上世纪80年代,正是42号居民楼在三里屯“安家落户”的年代。
 
  当时,这座呈L形的红砖居民楼,其朴素的外貌和三里屯地区的其他居民楼毫无差异。
 
  唯显特殊的是,由于当时初建成的几座外交公寓,这里逐渐成为了驻华外交人员和外国人聚居、购物的重要社区。
 
  直到1995年,用一张纸条留下自己的姓名与传呼机号码的刘波(化名),顺利和临街商铺的房主租下了一间房间,并装修成酒吧,三里屯才渐渐开启了它的夜生活时代。
 
  “这是三里屯的第一家酒吧。”刘波回忆说,那时的北京还有着慢生活的空间,“人们会来三里屯喝着扎啤看夕阳,浪漫又美好。”
 
  此后,一连串北京具有先锋精神的酒吧:白房子、隐蔽的树、芥末坊、swing一一在三里屯驻扎下来。
 
  “先锋”的国人也开始闯入。
 
  诗人大仙与何勇、崔健、石康等人并称为“三里屯十八好汉”。
 
  “那时候的三里屯聚拢了一批向往西方文化的年轻人。”刘波说,每到傍晚,爵士、民谣、电音等各式各样的音乐声,就会从风格迥异的酒吧里飘出来,“几块钱买一瓶酒,就可以在‘脏街’的各种酒吧串场、跳舞。天亮时,精神劲头依然很足的就会相约去天安门看升旗。”
 
  彼时,“脏街”还没有成为“脏街”。
 
  “街里只有一家麻辣烫。”在刘波的记忆里,那时的“太古里”还是一片6层的居民楼,小街也干净整洁,偶尔会有年轻的学生从酒吧窜到街口的小店吃烧烤。“真正热闹起来是在十年前。”
 
  高飞(化名)正是赶上热闹的先行者之一。
 
  2006年,他租下了42号居民楼一间半地下的房间,作为酒吧开始营业。
 
  “那时街上人流还不算多。”但高飞准确地预测到了它未来的繁荣,“南北两边都在建商场,建成之后自然会热闹起来。”
 
  初时,和“脏街”里的其他商家一样,高飞的生意并不红火。
 
  为了多挣钱,他每天下午4点都会在店门口支起炸炉,炸香肠、炸热狗,卖给附近放学回家的孩子们。
 
  比高飞早几个月来到“脏街”的是徐磊。
 
  本是做服装生意的徐磊2004年就租下了居民楼的房子居住。由于热爱电影,他在隆福寺的服装摊位也是一半卖服装,一半卖光盘。
 
  隆福寺是北京早年间一个青年亚文化的集中地,徐磊的电影光盘在那里常常卖到脱销。
 
  为了能够就近照看生意,瞄准了商机的徐磊便和42号居民楼的房东商量,把出租房开墙打洞,专门售卖DVD。
 
  2005年,在度过了一段寂寥的时期后,随着同里大厦和3.3服装大厦的相继开业,“脏街”开始有了些人气,高飞和徐磊的店铺也绽放出生机。
 
  “生意好的时候,一天能卖出几十张(光盘)。”生意差,徐磊也不会着急,“邀来隔壁的邻居,就能窝在店里看上一天(电影)。”
 
  他告诉法治周末记者,“脏街”的商家们看似各忙各的,其实互相都认识,已经形成了一个小团体。“有好多甚至是从隆福寺开始就在一起打拼的兄弟。”
 
  此后,北京青年亚文化的聚点,也慢慢随着这批迁徙者,从西单、隆福寺向东挪移到了三里屯。而“脏街”,也逐渐成为了三里屯的符号和缩影。
 
  生长
 
  2008年,太古里开业。
 
  这是一个投资额约48亿元人民币的商业地产项目,分为南区和北区,总占地面积约5.3万平方米,共有约300家商铺。
 
  街区化的、开放式的购物中心带来了汹涌的人潮。
 
  “脏街”开始如高飞所料,各家生意都红火了起来。42号居民楼二层以下的住宅全都变成了商铺。
 
  更多更为小众的店铺也在“脏街”落脚,比如,一家叫“窝塔罗”的塔罗牌占卜店。
 
  这家2013年来到“脏街”的小店,和42号楼里的一间美甲店共用一个门脸。
 
  “我们的客人80%都是女性,跟做美甲的是同一人群。”占卜师梅梅(化名)介绍道。
 
  生意最红火的时候,高飞的店铺也曾开“满”了整条街道。
 
  “酒吧、日式料理店,再算上对外合作的面馆和小吃铺,一共6个。”而高飞,也成为后街上知名的“二房东”。
 
  那是高飞和徐磊最快乐的一段时光,街里挤满了各个国家的人。“大家挤在一起喝酒拍照,没有代沟,无话不谈。”
 
  然而,以太古地产为首的地产商的出现,改变了三里屯的商业格局。
 
  “租金至少翻了一倍。”高飞坦言,“酒吧的租金涨到了36万元(一年),营业额根本赶不上租金。”
 
  此后,三里屯的酒吧几乎只剩下两种:一种以低价取胜,一种注重格调。
 
  “在‘脏街’的奶茶店可以花8元买到的一杯青提汁,在相临的太古里要49元。”徐磊说。
 
  而原本风格迥异的几家酒吧也几乎变成一个模样。
 
  “没有人愿意错过一丁点商机,而复制是最简单的方式。”徐磊表示,从“脏街”的街头走到街尾,能有四五家炸鸡排的店铺。“这里可以让人迅速找到同类,也能把另一部分人消磨成同一个样子,人们不可避免地在这里被同化。”
 
  “脏街”的传奇色彩也开始初现颓败。
 
  疯狂
 
  “因为是‘野生’,管理主体不明确,发展又缺乏引导,难免进入野蛮生长的状态。”在常年混迹于“脏街”的建筑师林森(化名)眼中,“脏街”生机勃勃,却也脆弱不堪,和他所追踪的数个“野生空间”一样,“都会历经孕育、生长、极盛和衰落的状态。”
 
  2006年年初到“脏街”时,林森觉得小街虽市井却不杂乱。
 
  “麻辣烫店楼上是卖服装的,文身店楼下是卖光盘的,金发碧眼的外国姑娘在酒吧里摇晃着酒杯,两米开外的路边摊上贩卖着烧烤……”林森说,这种混杂着时尚与粗鄙、本土与国际的画面,像是Photoshop里才能完成的拼接。
 
  这个奇妙的场景,让建筑系出身的林森产生了把它画下来的冲动。
 
  “可我的记录速度,远远赶不上店铺的变化速度。”林森无奈地表示。
 
  2008年的一天,他突然发现42号居民楼的楼上多出了一家经营越南河粉的餐厅,还搭建了一片伸出楼沿的露天平台。
 
  老板告诉他,这是快速扩张的结果。
 
  这家河粉店的老板同时也是楼下墨西哥快餐店的负责人。“因为墨西哥快餐店的生意实在太好,仅仅4个月的时间,他就决定租下楼上的房间同时来做快餐河粉。”在林森的记忆里,露天平台几乎是一夜之间搭建起来的。“他们趁着晚上没人架起了框架,等到城管第二天发现,已经是既成事实。”
 
  2013年,林森所绘制的图册《一点儿北京之三里屯》出版。
 
  他用轴测图(一种空间投影视图,纵深的投射不会向灭点收缩,而是保持平行——记者注)的方式,展示了“脏街”隐藏在42号楼建筑中的店铺以及周边的街景。
 
  而在观察和记录的同时,林森也看到了“脏街”一步步朝着“疯狂”和“失控”的方向发展着。
 
  “由于人气的增长,麻辣烫和烤肉串的流动小贩开始进入街道,污水和红油满地横流。”林森直言,各家餐饮店铺私搭出来的门脸、户外用餐区不断疯狂蚕食着中间的通道,行人和机动车常被阻塞在中间,在污秽中前后不得动弹。
 
  在林森日复一日的担忧里,“脏街”变成了名副其实的“脏街”,并固执地按照自己的逻辑不断“膨胀”着。
 
  林森开始有些厌倦了街道无休止的喧闹。
 
  2016年夏天,当他最后一次来到这里做例行拍摄记录时,发现42号居民楼顶上长出了一个金色的皇冠。
 
  “那是一个开在顶层的理发店,在自己的头上加了个霓虹灯牌。”林森说,那个耀眼的皇冠仿佛是“脏街”盛极而衰的标志,也仿佛是末日来临前最后的狂欢。
 
  整治
 
  终于,2017年4月24日,“脏街”的整治工作被提上了日程。
 
  这对徐磊、高飞以及曾经或正在游荡于此的年轻人们是个晴天霹雳。不断有网友在微博和朋友圈里悼念“脏街”的“离开”。
 
  在徐磊看来,“脏街”像是新三里屯的时代背景下,保留下来的老三里屯。
 
  “是一笔提不上门面的遗产,却能带给人们最真实的感受,如同一杯便宜又直接的烈酒。”徐磊说,没有了“脏街”,没有了麻辣烫、烧烤摊和路边的小酒吧,三里屯已经正式变成了另一个让人感到乏味的东三环大型购物广场。
 
  然而,硬币的另一面,不少不堪其扰的“脏街”居民却纷纷拍手称快。
 
  司琪(化名)便是其中之一。她是42号居民楼里为数不多的“原住民”。
 
  据当地户籍部门统计,因为噪音扰民等问题,42号楼原本的住户只剩下了3家,不少住户将房外租,住到别处躲避噪音。
 
  而司琪为了方便孩子上学和自己上、下班,迟迟没有搬离“脏街”。
 
  但与便利紧密相接的,是她家里越来越难忍受的噪音,以及楼下饭馆炒菜炝锅和厨余垃圾产生的污浊气体。
 
  “推开窗户往下看就是密密麻麻的电线,还有层层叠叠的店铺。”司琪说,“而且整条街上都没有公共厕所,总有人在你窗口底下大、小便和呕吐。”
 
  面对苦不堪言的居民,三里屯街道也曾有过一系列整治措施。但结果都不甚理想。
 
  “我们曾经让城管搬着椅子坐在‘脏街’入口,看住小商贩,可总不能天天值通宵吧?城管一走,他们就又来了。”“脏街”的治理一直让三里屯街道的工作人员很是头痛。“那些私搭乱建的商户,你让他整改,他就叫板说为什么别人可以他不可以。但有的商户确实由于历史原因,还能拿出社区的占地证明。”
 
  2013年,三里屯街道曾设想在42号居民楼前竖起一堵3米的高墙,将居民楼和外部商业隔离开来。
 
  “这相当于把我们这些楼里的商铺封死在里面,让我们慢慢死掉。”高飞回忆说。
 
  为了存活,高飞彼时发动了20多家商户成立了“酒吧协会”。
 
  他们向街道提交了一个文字的协议,并附带一张一米多长的自我整顿效果图。“包括店铺几点关门、招牌怎么摆设、油污如何排放。”高飞说。
 
  提议通过了,整治决定也不了了之。
 
  但“脏街”的秩序却并未因此好转,“过了风口浪尖,许多商户就恢复了本来面貌。”上述工作人员表示。
 
  直到去年年末,北京市政府决定全面、系统整治全北京的“开墙打洞”。
 
  “脏街”最终还是走向了“死亡”。
 
  “这条街起起伏伏的命运让人思考,为什么有人对它无比怀念,有的人又对它充满愤恨、想要离开。”在微信朋友圈里看到“脏街”被整治的消息后,林森感慨了很久,“这条街其实提供了一种城市形态的可能性,如果早在恰当的时候平衡好各方利益进行有效治理,它是否还有机会维持它本来活力的状态、成为一条好的街道?”
 
  整治之后,高飞的酒吧一直处于关闭状态,而徐磊的光盘店也再鲜少被问津。
 
  “等装上围栏,恢复到住宅的原样,他们可能真的要关门了。”正在“脏街”拆除违规建筑的工人告诉记者,他们从去年9月就开始加入了北京整治“开墙打洞”行动,工期已经安排到了今年年底。
 
  而此次整治行动,只是“脏街”从混乱走向规范与有序的开始。
 
  “整治只是从建筑风貌上恢复住宅楼的外立面,下一步的行动则是对经营者的工商执照进行检查,无照经营者、经营内容不符合经营范围规定者将继续被清出。”三里屯街道工作人员解释道。
 
  晚上离开店铺时,徐磊走得很慢。沿街搭建的店面没有了,曾经和朋友聚会的小酒吧也不复存在,墙壁刷上了严肃的白色,“像是拔掉牙齿的牙床,光秃秃的,异常整齐”。
 
  这条曾经见证了一代中国年轻人与世界最早发生联系、又被来自四面八方的后来者趋之若鹜的小街始终沉默着,旁观了几代人的迷惘与梦想、留下或离开……
 
  街上偶有人走动,像是什么都没有发生过。(记者 张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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