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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教育报:大巴山深处的荒山传奇

2016-06-23 09:51 作者:刘磊 来源:中国教育报 编辑:常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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位于大巴山深处的四川省巴中市通江县松溪乡距离县城103公里,平均海拔1500米以上,年均气温不到10℃,极端最低气温零下10多度,从9月到次年4月,人们都靠围着火炉取暖。当地老百姓常打趣地把这里称为“荒山”。

松溪乡有一所中林小学。身为校长,王明青最怕的就是降温、大雪天气。

“学校过去来了很多教师,招考的、特岗的、支教的,当他们走到这个学校,心便凉了一半;半夜再下一场大雪,第二天就卷起铺盖走人了!”

但就在这样的环境中,中林小学成为通江县为人称道的“夫妻学校”。1992年,教师戚勇、何熳喜结连理,成为学校的第一对“夫妻教师”,到如今,学校16名教师当中,就有7对夫妻。

“山高路远的大巴山区,老师能留得下来,就算奉献了!”王明青这样说道。

“对不起,是我让你留在了这儿”

天刚微亮,戚勇走出宿舍,小跑到附近一户农家,借了几粒火种。他双手撑地,歪着头呼呼地吹气,在噼里啪啦的火星中,引燃一盆炭火,又小跑进一间教室,在讲台边把火盆放下。妻子何熳患有贫血症,双腿也因为长期站立变得浮肿不堪,作为丈夫,他只有在这些生活细节上给予照顾。

“前几年,学校的生活用水,全要靠老师们到山上的井里去挑,如果没有他,我一个女人家怎么得了。”说起过往的辛酸,何熳表现出对丈夫强烈的依赖。

中林过去是通江县最边远的一个乡,撤乡并镇后划归临近的松溪乡管辖,变成了一个下辖若干自然村落的大村。乡一级公共服务机构的撤销或搬迁,并不意味着当地没有教育需求了。中林小学始建于1984年,学生人数最多的时候达到500多人,如今中心校仍有学生119人,下辖的陈家营、石缸坪、赵坪、鸿鹄岭4个村小还有学生16人。他们仍然期望依靠本地的教育,走出大山。

1990年,戚勇从通江师范学校毕业,分配到中林小学任教。那时候,在中林这样的边远山村,分配来的师范生都是“紧俏资源”。每到星期天,校长和当地村民都会争着邀请年轻的老师们到家里做客。为了能留下老师,中林人表现出极大的热情和诚意。

然而,当年和戚勇一起分配到中林小学的4个老师,如今只剩下他一人。“新老师来了,有的看一眼就走了。”王明青皱皱眉头,“毁约就毁约呗!也不怨人家,咱这儿条件确实太差。从县城坐车到乡场镇洪口,过去得大半天时间,从洪口到中林30多公里山路,全得靠脚走,到了学校跟与世隔绝了似的。最大的问题是婚恋,山区教师人际面窄,合适的对象不好找。总不能为了当老师,打一辈子光棍儿吧!”

而正是因为与何熳的婚姻,戚勇在中林深深扎下了根。

“那时,我两个侄儿都在他班上念书,所以走得近些。”何熳当时是学校的代课教师,聊起与戚勇初识、相恋的往事,她并没有流露太多的甜蜜与幸福,而是边说边哽咽,最后竟放声哭起来。

何熳的父母很早就过世了。夫妻俩结婚的时候,家里四壁空空,连女儿都是在学校宿舍里出生的,夫妻俩给她取名叫戚悦,希望她一辈子能过得幸福快乐。

可生活的艰难,并不会因为人们美好的愿望而改变。

1995年10月的一天深夜,一阵急促的敲门声打破了山村校园的寂静。乡里的干部找到何熳夫妇,说戚勇老家打来电话,他母亲不行了!

“妈呀,我的妈妈呀。”平时总把困难一肩扛的戚勇,这时哭得像个小孩儿,撕心裂肺地喊叫,狠狠地跺脚。戚勇的父亲在金川县当矿工,母亲含辛茹苦把他带大,省吃俭用供他上学。戚勇到中林工作后,母亲便一个人在家,平时身上有小病小痛也从来不说,怕儿子担心。

拉着妻子的手,背着熟睡的女儿,戚勇顶着月亮,下山看妈妈。

戚勇依然清楚地记得,等走到洪口搭上班车,已经是日上三竿。到了县城,才知道母亲已经被邻居送到了医院,好在抢救及时,转危为安。

但这件事情,第一次让何熳产生了深深的亏欠感。她觉得,如果不是因为她,丈夫可能和其他几个离开的教师一样,在城里的机关或者学校工作,或许能更好地照顾家里的老人,或许会有更精彩的人生。

“都是我的罪过,我不该把他留在这儿啊!”何熳不停地抹着眼泪。

2000年,戚勇和何熳被学校安排到下辖的赵坪村小任教,两个人负责30多名学生的所有课程。一天傍晚,何熳下课后回到宿舍,发现戚勇已经斜倒在床上,人事不省。她慌了,又是拍脸,又是掐人中,可无济于事,赶紧跑到中林去请医生。夏季雨后的山路,又烂又滑,等她连跑带爬见到医生时,已经成了“泥人”。

戚勇到底得了什么病,何熳至今也不清楚,只是听村里的赤脚医生说是一种严重的伤寒,不及时去医会死人的。但戚勇也没有下山治病,只是请医生开了药水,吊在宿舍的窗户上输了半个月。

“他下山医病,我也要跟着下去照顾他,那学校就没老师了!”何熳说,“夫妻学校”就是这样,离不开任何一方。

对于“下山”,何熳至今仍心有余悸。2006年12月30日下午,戚勇在县教育局开完会,接上了在县城上中学的女儿一起回中林。在洪口到中林的山路上,他们所乘的车因为路面暗冰,坠下山崖,父女俩住了40多天的重症监护室。那些日子,何熳只觉得昏天黑地,“如果他俩真有什么意外,这债我下辈子也还不清!”

对于妻子的“愧疚”,话语不多的戚勇,显得出奇的浪漫:“如果可以选择下辈子,我还是愿意跟你在一起。”

如今,女儿戚悦已经到南京上了大学,在父母的支持下,选了师范专业。

“终于堂堂正正地站在讲台上了!”

“等雪/我独自坐在屋后的石板上/用企盼的目光望着天空/好希望/此时会下一场大雪/因为只有下雪的时候/妈妈才会从遥远的地方回来/那时候/我才会感到温暖和幸福”

若非亲眼所见,很难想象这首意境清新、令人感到温暖又辛酸的小诗,出自大山深处一名12岁孩子之手。而教这名孩子写诗的,是中林小学一位叫刘兴孟的女教师。刘兴孟和丈夫杜维禹都是本地人,1994年到中林小学工作,在这里相识相知。

“别看中林这个地方偏远,可每年小学毕业考试平均成绩,都是片区第一!”王明青一脸自豪。他一再强调,学校能取得这么好的成绩,全靠老师的辛勤付出。

“老师们虽然清贫,但都特别敬业、负责,他们两两组合,‘抬班’教学,不但保证了开齐国家课程,还摸索出不少好的教学方法。像刘兴孟老师的诗歌课,很有特色呢!”他说。

“同学们,请大家闭上眼睛,想一想咱们经常和小伙伴玩什么游戏啊?你最喜欢玩什么呀?最喜欢和谁玩呀?”五年级教室里,刘兴孟正给学生上一堂以《童年》为主题的诗歌课。为了启发学生,刘兴孟教学生以闭目冥想的方式捕捉灵感。

刘兴孟说,她上小学时,有一位叫杜南齐的语文老师,写得一手好字,弹得一手好风琴,常用诗歌带学生领略文字之美。在杜南齐的影响下,刘兴孟后来当上了一名语文老师,也尝试着用诗歌教学,提高学生对语文的兴趣。

然而,心怀教育理想、富有诗意的刘兴孟的教书生涯并不顺利。刚走上讲台的她,只是一名每月拿着几十块钱的代课教师。她没有资格到中心校教书,便和丈夫杜维禹一起被安排到了偏远的陈家营村小代课。“那时虽然钱少,路很远,但每天看着几十个孩子围着你打转,老师长、老师短地叫,心里就像蜜一样甜。”刘兴孟说。

“2000年以前,像我和老杜这样的代课教师,每人每个月只有40元工资,还不够买包肥料!”为了生计,夫妻俩除了上课,还种了几亩玉米和水稻,日子虽清贫,倒也简单舒心。

1995年,女儿的出生,加重了这个代课教师家庭的负担。夫妻俩为了让女儿有良好的环境,咬牙跺脚借了1500元钱,买下了邻居的一间屋子。这次借贷让他们陷入“赤贫”。

“穷到什么地步呢?村口副食店前有一棵大树,一些人抽完烟,总把‘烟屁股’丢到树洞里。好多次,我都看见老杜偷偷去那捡‘烟屁股’抽。”说到这些往事,性格要强的刘兴孟涨红了脸,“心里比刀子割还难受啊!”

然而教书是刘兴孟从小最大的梦想。她一度想,不管日子再难,自己都不会放弃讲台。

直到2001年5月29日晚上9点。

那一天晚上,刘兴孟给稻田“改水”后回家,发现女儿躺在床上,身体已经变得僵直。她恍然记起,女儿此前好几次告诉她头疼,可她没有重视。

“糟了!糟了!”刘兴孟又着急又后悔,赶紧抱起女儿往乡卫生院赶,看着怀里不停抽搐的孩子,她在心里暗暗发誓:“娃娃呀,你一定不能有事,不能有事,妈妈以后一定多陪陪你……”

乡卫生院诊断不出问题,建议把孩子转到县医院。可在洪口去往县城的路上,偏偏又遇到堵车。刘兴孟心急如焚,她跳下车,挨个在每一辆汽车前面磕头,请求大家为女儿让开一条“生路”。额头破了,身上沾满尘土,刘兴孟没有流下一滴眼泪,心里只有一个念头:“救救我女儿,救救我女儿,救救我女儿。”

女儿最后被诊断为病毒性脑膜炎,经及时抢救脱离了危险,而刘兴孟一家却因此欠下了近万元的债务,微薄的工资已经不足以支撑家庭的日常开支。紧跟而来的2002年春节,娘家人来拜年,家里实在拿不出东西招待,刘兴孟只好到邻居家借了几个鸡蛋。刘兴孟的母亲拉着女儿的手,泣不成声:“娃娃呀,这日子可咋过嘛。”

那年春天,刘兴孟和丈夫杜维禹,离开了学校,远赴上海打工。

她一度以为就这样永远告别讲台了。然而,2007年,巴中市开始通过考、聘、辞、转等方式,着手解决代课教师问题。

听说代课教师可以通过招考转正的消息后,刘兴孟毫不犹豫地回到了家乡报考。

放榜那天,当被录取的消息传来,从未流过眼泪的她冲出房门,遥望村头学校的方向,泪流满面:“我终于可以堂堂正正地站在讲台了!”

重新回归讲台的刘兴孟,一门心思钻到教学中。她重新拾起了诗歌教学的办法,教孩子们写出了许多意境优美而高远的诗歌,鼓励他们走出大山。

刘兴孟会带着学生走出教室,在山林里做游戏,观察蚂蚁爬行的路线、野花开放的过程。刘兴孟说,语文最重要的是让学生感受“情”与“境”的关系,“我们这儿像个世外桃源,学生没有那么多来自繁芜世界的打扰,可以静心观察和思考,这是什么学校也比不了的。”

语文课上,刘兴孟尽量给孩子们创造一些美好的意境,教他们创作出意境向上的诗歌。但批阅学生作业时,她却常常一把鼻涕一把泪,因为孩子们在诗歌里,写下了太多本不属于童年的辛酸。

刘兴孟班上的孩子全是留守儿童,有的孩子两三年都见不到父母。孩子们会把他们对爸爸妈妈的思念写进诗里。五年级学生杜建豪在《送别》中写道:

“睡梦中,我被一阵刺耳的喇叭声吵醒/我睁开惺忪的睡眼,一束强烈的光刺痛了我的眼/原来是载着爸爸妈妈务工的车到了/父母匆匆拿起行李,头也不回地钻进了汽车/我光着脚追了出去,却怎么也追不上/那一刻,我哭了/汽车渐行渐远,我的心也随之掏空”

“像这种反映留守儿童问题的诗歌很多,也很让人无奈,也许通过写诗,让孩子把心中的情绪发泄出来,会更好一些吧。”刘兴孟有些不确定,但她知道,“孩子们能依靠的,就只有我们了”。

“荒山虽冷,心却从未失去温度”

不管什么场合,邱仕科总是把辜慧丽称作妻子,他说这表示尊重。

他们是中林小学最年轻的一对“夫妻教师”。邱仕科是中林赵坪村人,辜慧丽是眉山人,熟悉他俩的亲友常常打趣:“邱仕科,你厉害哟!把这么好的媳妇‘拐’来支援我们山区教育。”

虽然是句玩笑话,可一个“拐”字,刺痛了邱仕科的心。

“我们是大学同班同学,毕业后我就‘怂恿’她报考了我们老家的村小。”邱仕科说,他和辜慧丽在恋爱时,女方家里就极力反对。2014年,他又带着已经是妻子来到中林,彻底点燃了两家人矛盾的火药桶,辜慧丽的父亲说了狠话:“如果你跟那小子去了,我们就断绝关系!”

邱仕科万万没有想到,妻子头也不回地跟着自己走了。性格直爽的他,跑到岳父面前说:“我一定待她好,不然您扇我耳光!”

打那以后,一个“敬”字深深烙在邱仕科脑子里。

在通江县教育圈子里,邱仕科的名气不小。人们都知道,2014年的招考中,有个特别优秀的男教师,放弃了城市优越的工作环境,到偏僻的山村教书。

当时,考试结果出来之后,辜慧丽考到了中林,而邱仕科考到了县城一所最优质的小学,夫妻俩面临艰难抉择。“最后,我申请放弃城里的工作,自愿调剂回去。”邱仕科说了这么一句话:“辜慧丽是我带来的,我就要对她负责。”

“蒲草韧如丝,磐石无转移。”这是夫妻俩常常吟诵的一句诗文,这句话在他们身上得到印证。邱仕科大学时,得了严重的抑郁症,在辜慧丽无微不至的照顾和鼓励下,他才重新鼓起了生活的勇气,“是她的臂弯,给了我重生”。

如今,年轻的教师夫妻迅速成长为中林小学的主力。邱仕科对文学很有研究,辜慧丽常常向他请教语文教学的方法。

“他告诉我,‘一切景语皆情语’。小学语文课文当中,很多都是以景抒情的文章,比如桂林山水、哈尔滨的冰雕等,所以语文老师要把握好自然跟情绪的关系。”辜慧丽说,邱仕科吸引她的地方,就是特别浪漫,特别有文气。

而邱仕科也总是用诗歌一样的语言来赞美妻子:“你像红色的彩霞,单纯、热情,从不云遮雾罩,在这清冷的荒山,让我的心,感到温暖和光明。”

在朋友眼中,他们就像武侠小说中隐居山谷的神仙眷侣。邱仕科说:“只要能和她在一起,这辈子就扎在这里了。”

虽然整天和妻子谈论语文中的情境,但邱仕科还是遗憾没能带妻子到课文中讲的那些地方走一走、看一看。夫妻俩平时最喜欢去的地方是学校门口。那里,一株虬曲古松树,从石头缝里盘旋而出。

“尽管我们的‘迎客松’不及黄山松为世人所知,但丝毫不影响它是松的存在,不影响它倔强、骄傲地屹立在山峰之巅。”这是夫妻俩对这棵大树的评价。

老一辈革命家陶铸曾这样写道:“要求于人的甚少,给予人的甚多,这就是松树的风格。”松树,自古是高洁品质的象征。中林小学门口高大苍劲的迎客松,数十年来,迎来送走了一拨儿又一拨儿的年轻人。

王明青、罗玉娟,戚勇、何熳,杜维禹、刘兴孟,邱瑾、伏俊,邱仕科、辜慧丽,罗枫、刘艳琳,伏德斌、蒲琼,这些夫妻教师,像松树一样扎根下来,留在了这座“夫妻学校”。(记者 刘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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