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吴若增

记得最初读到法国作家司汤达的墓志铭“活过，写过，爱过……”的时候，感觉是几分伤感几分无奈。

后来，再次读到这个墓志铭的时候，感觉却有了变化。已经不再是几分伤感几分无奈，而是若干倔强若干自豪了。

今天，当我又一次读到这句话的时候，感觉竟然又有了变化，甚至也不再是若干倔强若干自豪，而是一派的沧桑一派的了悟了。

不知司汤达先生本人在给自己撰写这个墓志铭的时候，他的心情是怎样的?

或许，这几种心情都有吧。

是的，不管我们是什么人，我们每一个人都要活过一生。而且，当夕阳西下的时候，对于自己活过的一生，每一个人也都会回首。那么，在这个回首的里面，我们都想到了什么?

或者说，什么才是我们最要回首的?

活过，写过，爱过……

倘若把司汤达先生的写作，切换成为我们一般人的工作或事业，那么，这就是人生的全部。

其实，一般地来说，在“活过”的里面，应该是也包括了“写过”和“爱过”的，但司汤达先生把这两项另列开来，显然是以为，“写过”和“爱过”乃是他生命中最最重要的两项内容，不给以另列，不足以体现出他的“这一个”来。

那么，他“写过”了么?是的，他“写过”了。他的长篇小说《红与黑》，不仅是法国文学史上的一颗明珠，同时，也在世界文学史上熠熠生辉。一个作家，不要说还有许多别的作品，便是仅仅只有这一部，也堪称生而无憾，死也无憾了。为此，他的确是有资格说出这句话的。

然而可惜，在他活着的时候，他以及他的作品竟然默默无闻。

也许，这就是初始我在他的“写过”里，读到的那几分伤感几分无奈的因由吧。

一个作家，写了多年，到了临终，仍然看不到自己的作品被认可，那的确是要令他伤感并无奈的。只是，他生前尽遭冷漠和诋毁与他死后备受推崇和赞誉，说明真正应该伤感和无奈的，不应该是他，而应该是那个时代，特别是那个时代的“文学环境”。

这样的悲剧，当然并不自司汤达始，也不至司汤达终。

意味深长的是，当时，司汤达以及他的作品虽然不被认可，但他依然要说：“我写过了。”想到这一点，我感到了他的若干倔强与若干自豪。

是的，尽管你们并不认可我和我的写作，但我还是坚持了我的信念，依然就这样地“写过了”……这不就是倔强么?这不就是自豪么?

不与强势相偎，不与俗世同流，在寂寞和孤独的漫漫长夜之中坚守自己的个性而遗世独立……这难道不是一位真正作家的神圣操守么?

我们多少人能够做到这一点?

常常地，我们不就是为了得到那一点点或真或假的狗屁吹捧，而摇头摆尾，而得意忘形吗?

那么，他“爱过”了吗?是的，他是“爱过”的。他爱过一位女演员，爱过一位平民女子，爱过一位女革命者，爱过一位伯爵夫人……当然，他可能还爱过其他的什么女人。在这些爱里，他爱得不顾一切，同时，也爱得一塌糊涂。于是，无一例外，全都无果而终。

他终生未婚。

但他的确是“爱过”的。他有资格说出这句话。

人生一世，想要当官想要发财想要出名，都算不得奢侈，真正算得上奢侈的是——你要真真切切地爱过。



不客气地说，在这个世界上，有资格说出这句话的人，可是不多。这是因为——爱是需要机遇的，并且常常地，更是需要血性、勇气和牺牲的。因此，与官员、财主、名人相比，真真切切爱过的人要少得多。

可惜并可悲的是，我们的许多人，或是因了无缘，更多的却是因了胆怯，终其一生，竟然是连一次都没有爱过。

甚至，我们还要躲在阴沟里，怀着一种嫉妒，嘲笑那些勇于去爱的人。

是的，爱而无果，的确令人伤感令人无奈。但是，倘若一个人居然一辈子连一次都没有爱过，又有什么意思呢?



哪怕你只是撕心裂肺地爱过一次，你也就算是没有虚度此生了。

为此，司汤达得意于自己的倔强，他自豪地说：“我爱过……”

至于“活过”，我们看到，司汤达从小就有一种叛逆的性格，就有一种追求自由的精神，就有一种为着人类的解放而奋斗的理想。为此，他不惜与维护贵族专制统治的生父决裂，不惜与墨守封建教会教规的教父决裂，热情洋溢地参与到了民主、共和的斗争中去。

从他的人生经历来看，他是一位勇敢的执著的人生实践者。在那个社会激烈变动的时代，他本来是要身体力行地去干一番惊天动地的大事业的。可惜斗争遭到挫折，他才不得不卸下铠甲而执笔从文。从这个角度来看，的确，他的人生也是含了几分伤感几分无奈的。



然而，他那愤世嫉俗的生活方式与卓尔不群的写作风格，却又说明他没有屈服于俗世的丑陋，他一直是在坚守着自己，并终于活出了一个自己。

一个人，在茫茫人海与芸芸众生之中能够活出一个自己来，实在是太难太难了。

社会是一台轧面机，有一种难以抗拒的巨大力量。这种力量，有时有形，有时无形，但不管是有形还是无形，它的合力却就是要把你挤压成为一根规范的面条。

而你，倘若你就是要躲过这台轧面机，从而依照你的性格和理念，抗拒着传统社会的挤压和无知人们的口水，硬邦邦地塑造出一个自己来，那么显然，对于你自己的那种活法，首先你就要有一种坚不可摧的倔强，其次，还要有一种义无反顾的自豪。



司汤达先生是不缺乏这些的，因此，他说：“我活过……”

司汤达先生为自己的一生做出了一个这样的总结。这个总结令我们后来的人们得以知晓：人生千万事，唯有“活过，写过，爱过”而已。

而我们却常常感叹于人生无常，苦恼于磕磕绊绊，自觉不自觉地迷失了自己。

是的，人生就是磕磕绊绊。处于社会激烈变动的历史时代，甚至可能大起大落。至于或是因了自己的失误，或是因了他人的加害而头破血流，则更属难免。要紧的是，你要明晰你的方向。

随后，是你必须走过。

你必须走过，首先就是要战胜自己，战胜自己的急躁和莽撞，战胜自己的疏忽和轻信。



你必须走过，同时就是要战胜邪恶，战胜邪恶的压迫和暴力，战胜邪恶的虚伪和诱惑。

这样，你的人生之路才能走得正直，走得善良，走得勇敢，走得理智而性情。

才能走出一个你自己。

这样，当你生命的夕阳染红天边也染红你那满是沟壑的面颊的时候，你才会怀着一种大彻大悟的了然，感慨于人生的诸般沧桑，说：“啊，这就是人生啊……”

是的，这就是人生了。

（来源：半月谈系列刊物《品读》——全国十佳文摘期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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